二
从公元前9世纪开始,受多种因素影响,欧亚古代民族之间发生了一系列的碰撞和迁徙。这一历史过程首先是从欧亚草原地带的东端开始的。当时以游牧为生的狁人经常入侵位于其南方的周人。中国古代文献诗经中《小雅·采薇》、《出车》、《
六月》、《采芑》等四诗及金文兮甲盘、虢季子白盘、不等三器铭文都记载了周人与狁人之间的冲突。从以上文献及金文材料看,周人与狁人曾发生过两次较大规模的战争。第一次战争在周宣王五年即公元前823年的四、五月至冬季。当时狁人大举南侵,兵锋直抵周人统治中心附近的泾阳,周宣王被迫倾全国之力拼死抵抗。周人以尹吉甫、兮甲两将统率的军队为主力,与狁人在朔方、焦获、泾阳等地作战,击退了敌人的进攻,并乘胜追击至太原(今甘肃省镇原县南)附近。另以南仲统率的一支军队为偏师,也向北作战,前出至朔方附近。然后这两支军队分别在太原和朔方修筑城堡,转入防御。第二次战争在周宣王十一年即公元前817年。该年狁人又南犯,周人方面以方叔、虢季子白、不为将,展开反击。方叔统率的军队是周人主力,拥有兵车三千乘,其部将虢季子白杀敌五百,俘敌五十,受到周宣王赏赐。以上两次战争,虽然都挫败了狁人的南侵意图,但远不能说取得决定性胜利,只是防御中的反击和反击后的防御而已。诗经中记载的“城彼太原”及“城彼朔方”,正是周人对狁人处于战略防御态势的证明。
狁人对东南方向的入侵既未获成功,而其北方西伯利亚地区的严寒气候则无法适宜游牧民族的生存条件,因此他们可能的扩张方向便只有西方了。关于狁人向西的迁徙活动,无论古代中国或欧洲的历史学家都未留下可靠的记载。只有希罗德曾在《历史》一书中语焉不详地提到“伊赛多涅斯人被阿里玛斯波伊人赶出自己的国土”。前已述及,伊赛多涅斯人大致可以肯定属于塞种人,那么,希罗多德所说的阿里玛斯波伊人究竟是什么民族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必要先注意另一个希腊人的记载。公元前七世纪后期希腊诗人阿里斯泰(Aristeas)曾到过中亚,他根据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写了一篇题为《独目人》
(Arimaspea)的长诗,诗中描绘的独目人勇敢善战,羊马成群,他们面貌奇特,只在前额当中长着一只眼睛。希罗多德在上文中提到的阿里玛斯波伊人即是独目人的音译。阿里玛斯波伊人当然不可能只长一只眼睛,古代希腊诗人阿里斯泰的这个荒诞记载恰恰说明,他根本没有到过阿里玛斯波伊人生活过的地方,仅凭口耳相传才得出了这个错误的印象。中国古代《山海经》中也提到北方有“一目国”,都可能反映了同一传说。关于阿里玛斯波伊人的活动范围,新版《不列颠百科全书》认为他们大致分布在中国北方边境一带;中国中亚史学者马雍认为他们分布在毗邻中国西北部边境的斋桑湖附近。而这些地区正是中国古代史籍中狁人曾经活动过的范围。要使以上所有这些零散不多的中西方的史料或观点对应起来互相印证,或者使史料中提供的线索与考古发现对应起来综合判断,显然都是很不容易的,但这些史料至少可以使我们形成这样的推测:古代希腊人根据传说记载的阿里玛斯波伊人很可能就是生活在中国北方的狁人。这两个不同的名称也许是古代希腊和古代中国的学者对生活在中亚草原东端的某个操突厥语的,从血缘上看属于黄色蒙古人种的古代民族的不同称谓[15]。如果这一推测成立,则希罗多德记载的伊赛多涅斯人被阿里玛斯波伊人赶出自己的国土就可以理解为是中国古代所称的狁人在向西迁徙的过程中曾与属于塞种人的伊赛多涅斯人发生过碰撞,并最终夺取了他们的土地。
塞种人在狁人的压力下被迫离开原来生活的地区后,组成这个民族的多数部落于是向西迁徙,与分布在黑海以东、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的马萨格泰人之间发生了新一轮的碰撞。而马萨格泰人同样无法抵御自东而西蜂拥而来的塞种部落的强大压力,又向更西面迁徙,并把斯基泰人赶往黑海北岸原来属于辛梅里安人的土地。关于这一类似多米诺骨牌效应般的历史过程的前半段,我们今天掌握的史料是极其有限的。希罗多德只是简单地提到“居住在亚细亚的游牧的斯奇提亚人(斯基泰人的另一译法),由于在战争中战败而在玛撒该塔伊人(马萨格泰人的另一译法)的压力下,越过阿拉克赛斯河,逃到奇姆美利亚人(辛梅里安人的另一译法)的国土中去”。希罗多德认为,这是他在黑海北岸居留时从当地人那里了解到并自以为特别可信的一种传说[16]。而这一历史过程的后半段,即斯基泰人在向西迁徙的时候与辛梅里安人之间的碰撞,希罗多德的叙述则要详细得多。他所听到并记载下来的情况是这样的:当辛梅里安人看到从人数和力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斯基泰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前来进攻时,曾集会商议对策。他们中的统治阶层王族认为应该坚决抵抗向西迁徙的斯基泰人以保卫他们的土地,而大多数民众却认为没有必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来与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作战。两种意见各不相让,最后民众便杀死了王族,把他们埋葬在杜拉斯河畔,然后全体离开了他们的故乡。当斯基泰人到达时,国内已空无一人[17]。应该说希罗多德的上述记载对我们探究当时的历史过程有很大帮助,但从我们了解的其他材料看这些记载并不完全准确。很可能有相当多的辛梅里安人在斯基泰人的压力下被迫离去,但也有一部分仍然留在了克里米亚山区。后来,在其他古希腊罗马学者的记载中,把这部分留在当地的辛梅里安人称为陶里人(Tauri)。直到数百年后的公元前二世纪末,这批陶里人才被斯基泰人所同化[18]。至于那些被迫离开黑海北岸地区的辛梅里安人也并非不战而退,他们与斯基泰人之间的冲突延续了数年之久。只是人口居于劣势,以从事农耕为主的辛梅里安人无法成为剽悍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的真正对手。罗马时代的历史学家特罗古斯曾提到:“凶猛的斯基泰部落在平地的战斗中迅疾如风。他们通身都有铠甲保护,腿部裹着铁甲,头上戴着金盔。”[19]因此似乎可以大致推断辛梅里安人是在多次战败后才被迫离开自己的故土的。关于辛梅里安人的迁徙路线,从目前已掌握的史料看分为两个方向。他们中的一部分沿着黑海海岸向东南方向迁徙,斯基泰人则跟踪、驱逐辛梅里安人直到高加索以南的乌尔米亚湖一带。在这里斯基泰人的追击方向发生偏差,他们以为辛梅里安人继续向东南面转移,于是仍按原方向进军,并与那里的美地亚人(米底人)发生碰撞。这一冲突的结果是斯基泰人打败了美地亚人,他们得以在这一地区站住脚跟,并维持了28年的统治,但最终这些斯基泰人仍被逐回黑海北岸。考古发现的亚述文献称这批斯基泰人为Ashkuza,后在圣经中被讹拼为Ashkenaz[20]。至于逃亡的这部分辛梅里安人在到达乌尔米亚湖附近后,并未向东南方向迁徙,而是折向西面,进入黑海南岸的安纳托利亚一带。在那里,他们与亚述人在陶鲁斯山脉发生冲突,但并未占得上风,于是转向安纳托利亚西部,进入古弗里吉亚王国统治区域[21]。公元前七世纪初,在亚述国王辛那赫里布(公元前705年~前681年在位)统治时期,辛梅里安人攻占了古弗里吉亚王国的首都戈尔迪乌姆,迫使国王米达斯自杀身亡,作为政治实体的古弗里吉亚王国从此不复存在[22]。但是,这部分辛梅里安人并未因此在安纳托利亚地区站稳脚跟,在稍后的与吕底亚人的战争中,他们终于失去势头,而被最终击溃了。辛梅里安人的另一部分则选择了向西方的迁徙路线,他们在公元前700年~前650年左右进入巴尔干半岛的马其顿和埃皮鲁斯地区,留下了考古方面的若干遗迹。但此后,这部分辛梅里安人也就逐渐与当地的民族融合而湮没无闻了。这样,作为古代民族的辛梅里安人不论是留在原来黑海北岸抑或转移到黑海南岸和巴尔干地区的几个部分均在这场长达数十年之久的迁徙运动中被逐渐削弱、瓦解并融合到其他古代民族中,在历史舞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的活动踪影。至公元前七世纪前后,斯基泰人已取代辛梅里安人控制了西至多瑙河河口,包括下布格河和第聂伯河流域,直至亚速海和顿河之间的整个黑海北岸地区。从公元前九世纪末开始的、横贯整个欧亚草原地带的自东而西的一系列古代民族的碰撞与迁徙过程,在延续了一个多世纪的时间以后,终于重又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