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时代的欧亚大陆是人类文明的主要发祥地,人类四大文明摇篮中,分布于欧亚大陆的即占去三个。地球上这块最大的陆地,既孕育了最早的人类文明,也必然最早形成了一批跨入文明门槛的古代民族。当人们今天用历史的眼光审视这批古代民族时,大致可以从地域上发现一个规律性的现象
:生活在欧亚大陆南部的古代民族由于那里气候温暖,水源充足,主要从事农耕,居民相应形成了安土重迁的观念,民族之间的碰撞与迁徙较少;而生活在欧亚大陆北部的古代民族由于那里相对寒冷,水源不足,主要从事游牧,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民族之间的碰撞以及由此引发的民族迁徙活动要剧烈和频繁得多。这种现象在横跨欧亚两大洲的广阔的草原地带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探究上古时代欧亚大陆错综复杂的民族关系史的时候,最难把握同时又最具魅力的地区,无疑就是欧亚草原了。公元前9~7世纪期间,一系列古代民族在这个历史的舞台上大规模地碰撞、交融;大范围地冲突、迁徙,构成了一幅上古时代令人目眩神晕的历史场景。无论是出于兴趣或是研究的目的,对人类历史在某种特定时空条件下形成的特定场景的认识都需要尽可能全面、准确的理解。本文谨从介绍上古时代欧亚草原上的古代民族及其分布状况入手,揭示公元前9~7世纪期间这些古代民族之间的碰撞、交融及迁徙过程,分析形成这一过程的诸因素的作用,并对其在历史上产生的影响提出见解。
一
欧亚草原地带大致从黑海北岸的南俄草原开始向东展开,通过乌拉尔河流域进入亚洲,一直延伸至蒙古草原。其东西距离,约在5000公里左右,其南北宽度,也不少于1000公里。公元前9世纪时,欧亚草原最西端的黑海北岸地区,是古代民族辛梅里安人(英文译名为Cimmerians或Kimmeres)的活动范围。前苏联学者季亚科诺夫认为,辛梅里安人是一种他称,即希腊人用来称生活在欧亚草原,操伊朗语的游牧民族的,意为“流动的马队”。我们今天对这个古代民族的了解,主要得自希腊人的记述。公元前5世纪中叶,希罗多德曾到过黑海北岸的希腊殖民者的居留地,他根据在那里的见闻,了解并记述了当时业已消亡的辛梅里安人的若干情况。例如他记述了当时被称作辛梅里安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今刻赤海峡);在这个海峡地区以辛梅里安命名的堡垒和渡口;他还曾在德涅斯特河畔访查过辛梅里安人的王陵[1]。在此之前,公元前八世纪末用亚述楔形文字书写的文献中,也曾提到过这个古代民族,只是名称略有不同,称之为吉米来人(Gimirrai)[2]。古亚述帝国在公元前九世纪时已扩张至黑海南岸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与辛梅里安人的活动区域隔海相望,因此亚述文献的记载可以与希罗多德的记述相印证。至于吉米来人这个称呼,很可能是对辛梅里安人的一种讹拼。比希罗多德时代更早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中,也已提到过辛梅里安人,说他们生活在大洋(指黑海)那边的一条河边,那里雾气迷漫,不见阳光[3]。尽管国外学术界对荷马的生活年代、出生地点及作品真伪存在长期争论,产生所谓“荷马问题”,但史诗的素材出于当时小亚细亚地区的民间传说和故事却得到一致共识,因此《奥德赛》中有关辛梅里安人的记述亦可与亚述文献及希罗多德的记述相佐证。
在辛梅里安人的东北面生活着另一个古代民族斯基泰人(英文译名为Scythians)。与辛梅里安人一样,斯基泰人也是希腊人对这个古代民族的一种他称,源自希腊语Skythaio。希罗多德是这样记述斯基泰人关于他们起源的传说的:他们自称是世界上一切民族中最年轻的民族。他们的共同远祖叫塔尔吉塔欧斯,系主神宙斯(斯基泰语中称为帕伊欧斯)和包律斯铁涅斯河(即今第聂伯河)河神的女儿该埃所生。塔尔吉塔欧斯有三个儿子,分别是里波克赛司、阿尔波克赛司和克拉科赛司。在这三个儿子的统治时期,有一些黄金制成的锄、轭、斧和杯子从天上落到斯基泰人生活的土地。当长子里波克赛司和次子阿尔波克赛司想去拿这些物品时,黄金就燃烧起来无法靠近,而小儿子克拉科赛司走近时,火却熄灭了,于是他便把这些黄金制成的物品带回自己的家。两个哥哥目睹了这些情况后,便同意把全部王权交给自己的小弟了[4]。由希罗多德记述的以上传说,虽然与其他民族的古代传说一样充满了神奇荒诞的色彩,但透过这个传说,我们似乎可以推测斯基泰人是由三个主要部落交融形成的。日本学者江上波夫还据此推测古代斯基泰人实行的是末子继承制[5]。关于斯基泰人生活的地区,希罗多德记述了他们的另一个传说。斯基泰人说在他们的北边,由于有羽毛自天降下的缘故,没有人能进入到那里去。希罗多德解释说,斯基泰人在谈到羽毛时,不过是用来比喻雪而已[6]。由此推测,他们的活动范围大致在黑海北岸以东、伏尔加河上游以南的温带草原区域。由此再往北,则是冰雪交加的寒带区域了。
从斯基泰人的活动范围再往东,在黑海东岸至巴尔喀什湖之间的广阔的草原地区,居住着萨尔马特人、马萨格泰人和塞种人等古代民族。关于这几个古代民族之间的地域分布和人种关系,国内外学者至今未达成共识,存在着较大差异。一种观点认为,这几个古代民族实际上是同一个民族的几个不同的组成部分。持此种观点的学者根据他们在语言、形貌、生活方式及宗教习俗等方面具备的共同特点,把他们统一归属于塞种人的范畴之内[7]。事实上,在古代波斯以楔形文字书写的铭文中,也把活动于中亚草原的游牧民族统称为塞人(波斯文作萨迦,Saka),而从未提及过与他们相邻的马萨格泰人。另一种观点认为,不能因为上述这几个古代民族在某些方面的相同或类似而忽略了他们之间的差异。使用同一种语言,在人种和生活习俗上很接近的某些人群仍然可以根据他们生活的不同地域划分为不同的民族,因此我们在讲述他们历史时应当加以区别[8]。由于文字史料和考古发现的匮乏,对以上两种对立的观点暂时无法做出科学的定论。因此我们有必要撇开争议,先根据现有史料客观地描述以上几个古代民族(或同一个古代民族的几个部落集团)的分布状况及各自特点。
萨尔马特人(英文译名为Sarmatans)的分布范围,大致在中亚的西北部地区。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游牧的斯基泰人十分接近,但在社会发展水平上却要落后一些,所有古希腊罗马的历史学家在讲到萨尔马特人时,都指出妇女在他们社会生活中的特殊地位。例如希罗多德曾记述过萨尔马特人的妇女穿男人的衣服,并且与男人一样骑马作战。一位古希腊学者还曾提及萨尔马特人的妇女不杀死三个敌人就不嫁人的习俗。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历史学家厄福洛斯也补充说萨尔马特人对自己的妻子百依百顺,就像对圣母一样。考古发现的材料证明了上述记载的真实性,在萨尔马特人生活地区发掘的墓穴中,妇女占据中央的位置,而男子则在她的旁侧[9]。显然,在萨尔马特人社会中的母权制遗风,比斯基泰人保持得更久。国外有学者从语源学的角度进行研究后认为,萨尔马特人之得名也与妇女在该民族中占有的重要地位有关。Mata意为妇女;Sarva-Sarva意为一切的一切,此二词的词义共同构成了该民族的族名。
马萨格泰人(英文译名为Massagetans)的活动范围大致在黑海以东至锡尔河下游之间。其社会发展水平与萨尔马特人相仿,也保存着母权制的痕迹。例如在对波斯人作战时,他们就是由女王托米丽司统率的。作为游牧民族的马萨格泰人勇武善战,希罗多德曾记载说他们已拥有独立的骑兵和步兵,此外还有弓兵和枪兵。所有战士的枪头和箭头都用青铜制造,因为那里有大量的黄金和青铜,但没有铁和银[10]。我们今天所掌握的地质情况证实了希罗多德的上述记载,在马萨格泰人当年活动的区域确实没有铁矿,但盛产铜和锡。从语源学考察,马萨格泰人的名称有三种不同的解释:一是源于古阿维斯陀语的“马斯耀”,意为食鱼者;二是同样源于古阿维斯陀语的“马斯雅卡”,意为大萨迦部落;三是一些前苏联学者主张源于伊朗语的“马斯—恩吉兹”,马斯在伊朗语中意为大,恩吉兹意为蛮族。
如果第三种解释成立,则马萨格泰显然是伊朗人的一种他称。
塞种人的分布地区在更东面,包括塔拉斯河、楚河、伊犁河流域的河谷地带,以及阿莱帕米尔、费尔干、天山的高原地带。这样的地理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塞种人的生活方式:在炎热的夏季,他们通常把放牧的畜群驱赶到高原牧场。而在寒冷的冬天,则把畜群转移到海拔较低的河谷牧场。塞种人在国外史料中称为“萨迦”(Saka),这基本可以确定为波斯人对他们的称谓。因为波斯阿赫美尼德王朝的贝希斯登铭文、波利斯铭文、苏萨铭文以及纳克泽·罗斯塔铭文中都提到过萨迦人。中国史籍中把萨迦译为”塞”,因为“塞”字的古音作“sak”,这大约是张骞到达西域一带时根据伊朗语的读音译过来的。希腊学者斯特拉卜在《地理志》一书中记载了组成塞种人的四个主要部落分别是阿西(Asii)、帕西阿尼(Pasiani)、托恰里(Tochari)和萨卡拉里(Sacarauli)。中国学者彭树智认为,塞种人即希罗多德在《历史》中提及的伊赛多涅斯人(Lssedones),他们的分布地区与我国史籍《汉书·西域传》中关于“塞地”的记载大体上是一致的[11]。
公元前9世纪生活在欧亚草原最东端的古代民族有荤粥人、鬼方人、狁人等,他们的分布范围大致在贝加尔湖(即中国史籍中所指的北海)及其以南的蒙古高原一带。由于该地区与欧洲相距万里之遥,因此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学者对这些民族的研究基本上是空白的。我们今于对他们的了解主要得自中国古代史籍的一些零碎材料。例如黄帝时代曾“北逐荤粥,合符釜山”[12]。说明中原民族已与荤粥人有过战争交往。殷商时“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13]。有学者认为商族与鬼方族之间的冲突碰撞自契至汤时断时续,商朝八次迁都均与鬼方族的逼迫有关。到周代时,北方的狁人取代荤粥、鬼方等族成为边境大患,经常入侵中原。周人哀叹“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14]。周宣王在位时致力消除来自北方的威胁,多次出兵抵御狁人的进攻,遂有中兴之美名。与欧亚草原上的其他古代民族相比,狁人在人种上属于黄色蒙古人种,而前者则属于白色欧罗巴人种。公元前九世纪时欧亚草原自西而东的古代民族的一般状况及其分布范围,大致即如上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