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民族于战争当中往往施展一种被称作“札答”的巫术。《梁书·诸夷·芮芮传》:“其国能以术祭天而致风雪,前对皎日,后则泥潦横流,故其战败莫能追及。或于中夏为之,则而不雨,问其故,以云。”案:谓天色阴沉而多风,为“暖”的假借字。《北史·悦般传》:“又言其国有大术者,
蠕蠕来抄掠,术人能作霖雨狂风大雪及行潦,蠕蠕冻死漂亡者十二三。”这种互相攻击、助战巫术,疑亦来自匈奴。《后汉书·耿恭传》:“会天暴风雨,随雨击之,杀伤甚众。”大约匈奴行“札答”祭风雨,风向变了,反而助长汉的攻势。下至突厥、回纥、薛延陀,乃至西域某些国家,并有此类巫师。《周书·异域下·突厥传》,突厥先人伊质泥师都“既别感异气,能征召风雨。”《旧唐书·回纥传》永泰元年(765年)秋,白元光与回纥共破吐蕃。初白元光等到灵台县西,探知贼势,为月明,思少阴晦,回纥使巫师便致风雪;及迟明战,吐蕃尽寒冻,弓矢皆废,披毡徐进,元光与回纥随而杀之蔽野。”《唐书·薛延陀传》:“李绩助突厥与薛延陀大度设战,大设度亡去,唐将薛万彻追弗及。残卒奔漠北,会雪甚,众皲踣,死者十八。始延陀能以术神致雪,冀困绩师,及是,反自敝云。”[10]《酉阳杂俎·诺阜记上》:“天宝初,王天运伐小勃律,勃律中有术者言:将军无义,不祥,天将大风雨矣。行数百里,忽惊风四起,雪花如翼,风激小海水成冰柱,起而复摧。经半日,小海涨涌,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案,小勃律在今巴基斯坦东部yasin流域,小海则在其附近某湖泊。可见此术传播的广远了。《蒙古秘史》143节,狗儿年(1202)阔亦田之战,“札木哈军内不亦鲁黑罕、忽都合两人有术能致风雨(札答蔑迭坤),欲顺风雨击成吉思汗军,不意风雨逆回”[11]。《亲征录》叙此事作“彼祭风,风忽反,为雪所迷”[12]。元、明战争之际,顺帝之子必里克图可汗(即爱猷识里达腊)祭“札答”,降了风雪,汉军士马冻死殆尽。日后,卫喇特(瓦剌)的也先太师等人星夜起程,挥舞着枪矛,掀动着寒风即作“札答”向岱总可汗与其弟阿噶巴尔济济农杀来[13]。其他元、明、清人关于札答的记述愈益增多,并把它神奇化、广泛化了,此处恕不一一列举[14]。
《淮南子·齐俗训》:“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高诱注:“胡人之盟约,置酒人头骨中,饮以相诅,刻臂出血,杀牺歃血,相与为信。”胡人,正谓匈奴。《汉书·匈奴传下》:呼韩邪单于与汉使韩昌、张猛相约时,杀白马,用径路刀削金撒入酒中搅拌,以老上单于所破月氏王头为饮器[15]。
柔然也有以敌人首级为饮器的习惯。《北史·高车传》:“肃宗初……弥俄突与蠕蠕主奴战败被擒,奴系其两脚于驽马之上,顿曳杀之,漆其头为饮器。其部众悉入哒。”漆头做杯盘用,以示对战争胜利的庆贺。
此北方民族古老习俗,传及于中原,为时甚早。《韩非子·难三篇》:赵襄子杀智伯,以其头为“饮杯”[16]。此饮杯,《吕氏春秋·义赏篇》曰“觞”,《战国策·赵策一》、《淮南子·道应训》、《说苑·建本篇》、《史记·刺客列传》均作饮器[17]。觞,是酒器的别称,又名。其在奚人、吐蕃、蒙古中流传,最后形成供佛用品的所谓“葛巴刺碗”。敦煌古写本藏文卷子《北方若干国君之王统叙记》,言奚人(Tatabi)将祖先颅骨镶以金银,用为酒器[18]。Willi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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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ruck《东游记》,称吐蕃人原有食父母尸体之俗,后进步为只以父母头盖骨制成精美的高脚杯,以便当他们从此杯中吸饮料时,可于欢乐之中忆及他们的父母[19]。《蒙古秘史》189节,乃蛮塔阳罕之母,欲以子媳之礼祭汪罕的头,头却笑了,塔阳罕认为不祥,踏碎了。其所以祭头,必于祭毕之后改作饮器,否则这一举动纯属无谓的闹剧。蒙古人有结“安答”即义兄弟或义父子之俗,成吉思汗与札木合、与王罕父子都有“安答”名分。结安答之俗渊源于契丹人[20]。结安答必以交换礼物为订交条件。晋高祖与辽太祖“易袍马约为兄弟”是关于“安答”的最早记载。结安答又称“刺血友”,兴宗与耶律信先,圣宗与耶律弘古,耶律弘古与耶律马六,都属“刺血友”。仪式之一是“刺臂血”,“盟为友”。结交之后便“分如同气”,
“同气”本谓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既为“刺血友”便情同手足,以兄弟相呼。
“安答”为契丹之旧而传及蒙古,再由蒙古传入满洲及与满蒙为同一语族之其他少数民族,今蒙古语anda为客人、友人,满语为宾友,达斡尔等民族甚至称商人为anda。
契丹风俗房门皆东向,名之曰“祭东”。《薛映辽中境界》记上京承天门内有昭德、宣政二殿,“皆东向,其毡庐亦皆东向。”《沈括熙宁使契丹图抄》记犊儿山辽主衙帐,“毡庐不过数十,悉东向。”东向为的是便于拜日。《五代史·四夷附录》:“契丹好鬼而贵日。其大会聚,视国事,皆以东向为尊。西楼(即上京)门屋皆东向。”《辽史·语解》:“祭东,国俗凡祭皆东向,故曰祭东。”苏颂《牛山道中诗》:“开门东向杂夷方”。东向开门,自不止于上京、牛山二地。这个风俗最远可以深源到柔然。《北史·文帝悼皇后郁久闾氏传》:“蠕蠕俗以东为贵,后之来,营幕户席一皆东向。”郁久闾,乃柔然贵族的姓氏。
蒙古人自认有四十万(或四十部、四十和硕)。在习惯中,他们例以“都沁”即“四十(万)”代表全体蒙古人众,而以“都沁·都尔本”即四十四(万),代表全体蒙古人众与全体卫喇特人众的总和。
牧区人有四十万,其实是个古老传承的概念数字,契丹人就是这样认识的。如《韩简墓志铭》(重熙六年,1038)言再从兄遂贞(即直心)官拜“四十万兵马都总管。”新出土汉文、契丹文对照的《北大王墓志铭》(重熙十年,1042年)歌颂墓主人万辛的功绩是“四十万之军戎咸归掌握。”两项记录可和乃贤《赠韩印书归会稽诗》形容和林盛况,所谓“带甲四十万,车庐日辚辚”(《金台集》卷二)的句子联系在一起,就是说,大漠南北的人历来认为自己是四十万众。
以后,蒙古人始终抱定这一信念。《三云筹俎考》卷二,俺答初受“顺义王”之封,立下规矩条约,对天叫誓,谓“北虏夷人四十万”。
《万历武功录》卷八《俺答列传》下卷,亦称俺答自言有“部曲四十万”。直到最末一代蒙古“共主”林丹汗,天命四年(1619年)十月二十二日致书努尔哈赤,开章明义,便称自己为“蒙古国统四十万英主成吉思汗”,而努尔哈赤复信也写道:“阅来书,汝为四十万蒙古主”,云云,均见《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三[21]。
但是,明朝一代蒙古人是按左右两翼六万户编组的,这自然与“四十万”之说相矛盾,于是当元、明交替之际,蒙古人逃出六万,三十四万遗落中原地区的“故典”便相应产生了。
游牧民族的文化传承,自然不限于上述数项,而且是将风俗习惯、思想意识纳入广义的文化这个含义之内的。游牧民族彼此上下之间有着很多的共同性事物,它们有的是文化传承,有相互间的授受和影响;有的则不然,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大家都要经过的,是规律性决定的东西。如子娶后母、弟娶寡嫂的收继法,如丧葬举行“烧饭”[22]之礼,如巫术巫师在社会上的地位和作用,如无论哪个游牧民族都以蒙古包(穹庐)为家,等等。而畜牧业生产技术的提高,则又是世代传承、经验长期积累的结果。《蒙古秘史》78节,成吉思汗的母亲以凶猛的风驼(发情期儿驼)为比喻,告诫儿子不要为恶。而《辽史·察割传》说太祖(阿保机)厌恶他“目若风驼,而有反相”。同书《女里传》称其“善识马”,见数马迹而辨其何者为骏骑。《耶律陈家奴传》,记耶律爱奴视马踪而知家马与野马的区别。《萧挞凛传》,父术鲁列,“善相马”。凡到过牧区的人都知道,蒙古等民族对于牲畜习性,特别是对马的了解,远比农夫对农作物的了解深刻透彻,尤以对马蹄迹的辨认(他们称之为“辨踪踪”),几乎到了神奇的地步,说来人们是难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