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步并不晚于农业部落的游牧部落,在世界古代史中常被作为文明的参照系和对立面。古代史实际上是原始社会和农耕文明的历史。理由很简单,在衡量文明的所有指标——成文记载、农业的发生、城市的出现、金属的冶炼、国家的产生中,农耕民族样样领先,农耕部落自然是古代文明的载体
。出于各种原因,“游牧”一词在古代史中往往是“野蛮”、“落后”的代名词。
关于游牧民族,首先我们对“游牧”概念的界定不明晰,又多歧义;其次,对游牧部落生产发展水平的判断不准确,以有无生产工具,有无城市来衡量,夸大了文明早期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差距;再次,是因游牧民族进入阶级社会、产生国家较迟,便断定他们长期处于氏族部落制阶段,未免过于简单。笔者以此三点着眼,谈谈自己的看法。
“游牧”概念与游牧部落的形成问题
在已有的关于“第一次社会大分工”的争论中,既引出了“畜牧”、“游牧”、“农耕”三个概念,又引出了畜牧与农耕方式谁先谁后及农、牧部落何时分离的问题。本文不涉及“社会大分工”,但同样得辨析三个概念,弄清农牧部落何时分离、游牧部落何时形成的问题。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原文中,有Hirtenst mme,即德语“畜牧部落”,并非“游牧部落”。德语的“游牧部落”是Nomadenst mme,英译本中的Pastoral
tribes是“畜牧部落”,而Nomadictirbes是“游牧部落”。这是很清楚的。我国通译Hirstenst mme为“游牧部落”,是词语误译,更重要的是混淆“游牧”与“畜牧”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汪连兴先生对此有详细辨析和论证[1]。笔者深以为然,并进一步分析,得出的结论是:
第一,“畜牧”和“游牧”不可混淆,“畜牧方式”涵盖一定历史阶段,先于农耕和游牧而存在。
人类走出采集、狩猎阶段后,大多数地区必然经过畜牧生活。而且时间至少跨野蛮时代低级、中级阶段。恩格斯指出:“野蛮时代的特有的标志,是动物的驯养、繁殖和植物的种植。东大陆,即所谓旧大陆,差不多有着一切适于驯养的动物和除一种以外一切适于种植的谷物。”[2]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继采集和狩猎生活之后,大部分地区是“畜牧”方式,并非直接过渡到农耕生活。很难想像,刀耕火种阶段的种植业,提供的收获物会比驯养牲畜得到的食物多;也很难想像,田间耕作(工具简陋,靠自然水源)会比驯养牲畜容易。“即使是亚洲最早进入文明社会的两河流域,……当村落农作的生活方式在近东的一片广阔地带发展时,冲积河谷在早期的阶段还算边缘地区。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两河还处于河湖相交状态,泛滥和干旱交替发生,造成了贫瘠的碱性低土。这一切很难成为远古农业理想的环境”[3]。可是,畜牧生活却不同,起初无需选择土地条件和气候带。而且,“家畜可做食物,可交换其他商品,可赎回俘虏,可支付罚金,可用做宗教仪式上的牺牲。此外,因为家畜可以无限增加,对它们的占有使人头脑中第一次出现了财富的概念”[4]。摩尔根还进一步指出:“在幼发拉底河谷平原,在印度平原,在亚洲草原上,由于饲养动物而逐渐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畜牧生活。”[5]
直到种植业发展起来后,畜牧部落和农耕部落是并存的,整个野蛮时代中级阶段,农耕方式没有占据主导地位。在大多数地区,“无论农耕还是家畜饲养都未发展成为在原始经济中占主导地位的行业,而是互相依赖,并且同仍然起重要作用的采集和渔猎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综合
经济”[6]。畜牧部落的存在绝不晚于农耕部落。农耕的产生,主要是为了饲养牲畜的需要,这点已有充足材料证明。无论摩尔根《古代社会》,还是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都主张农耕晚于畜牧。R.J.布雷伍德[7]和已故史学家吴于廑的观点是:畜牧业和种植业同时
出现[8]。总之,绝没有“农耕早于畜牧”之说。
第二,畜牧部落和农耕部落在野蛮时代高级阶段走了两条不同的路。农耕部落在耕作条件优越的地区发展较快,最先产生了文明。畜牧部落在适于养畜放牧的地区,转化为游牧方式。另外,一些耕作条件较差的地方的农业部落,放弃种植业,也转化为游牧部落。
依吴于廑先生观点,人类“逐渐沿着两条不同的道路发展,一条是从动物的驯化到农耕,另一条是从动物的驯化到畜牧”[9]。仔细分析,以畜牧为主的部落与以农耕为主的部落明显分化是在野蛮时代的中级阶段,并行发展是在野蛮时代的高级阶段。“游牧部落的形成比畜牧部落更晚,约相当于青铜时代早期;其时,人类历史的许多地区早已步入文明时代。”[10]这是精辟的论断。
确切地说,真正意义上的游牧生活是和早期农耕文明并存的。“古代文明的出现,使世界一分为二。文明的城市世界或农耕世界与外面的‘野蛮’世界或游牧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11]通常的情形是,“为了使干旱草原能供养尽可能多的牲畜,游牧民不得不按照周期性的季节轨道不断把畜群从一个牧场赶到另一个牧场”[12]。于是形成一种新的、可行的生活方式——游牧生活。除了畜牧部落直接转化为游牧部落外,还有—种情形,即不适宜农业发展的地区,原来从事种植业的部落转化为游牧部落。
严格地说,畜牧部落并不是单纯以养畜放牧为业,游牧部落则以牧业为主,不从事农业,与农耕部落并行发展,相互间又发生着联系(武力的或和平的)。更重要的是,游牧部落主动选择放牧地,或因自然灾害而转场,总之是为了更好地生存而迁徙,流动性大。“游牧生活一旦发明,就不可能维持任何单一民族的垄断地位。欧亚大草原在不同的时期被不同语言的民族所占领”,“随着单峰驼的驯化和马在阿拉伯大草原的适应,游牧生活的范围扩大到阿拉伯,又从阿拉伯扩展到北非”[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