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认为戏剧的起源“多自巫、优出”,这是很有见地的,傩戏就是一个绝好的见证。傩戏系由傩祭、傩舞发展起来,故此,傩可谓是“戏剧的活化石”。傩和傩祭,是我国极为古老的文化现象,导源于原始的崇拜和信仰,它以巫术的形式来沟通人与神的关系,借以驱逐邪恶,所以,傩祭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驱鬼逐疫,祈求人寿
年丰、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周礼·夏官》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殴疫。”由祭傩发展而为傩舞,进而形成傩戏,其间有一个漫长的历程。我国是一个傩戏发达的国家,历史上有宫廷傩、民间傩、军傩和寺院傩等形式,广泛在各民族、各地区流行。汉族也是如此。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傩戏渐渐衰落,许多地方都已经消失了,而贵州却大量保留下来。
傩戏的最大特点,就是有明显的原始性和宗教性,它通过戏剧的形式,把祭祀与娱乐结合起来,在娱神的同时,也使人得到娱乐,寄托一种美好的愿望,在幻想中驱逐恶魔、祝福平安,指望人间兴旺发达、万事如意。傩是从原始宗教演变而来的一种民间习俗信仰,它是在虚无飘缈而又使人感到畏惧的鬼神观念中产生并发展起来的。在遥远的原始社会,人们对宇宙间的日月星辰、风云雷电、四季更迭、万物生长、生存斗争,感到不可理解、神奇莫测,因而产生一种恐惧心理,认为天地万物都有鬼神作祟。但他们相信一个朴实的真理,相信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光明一定能驱散黑暗,犹如黑夜过去之后就会有白天,只要得到神灵的保护,妖魔鬼怪就不敢作威作福,于是对神顶礼膜拜。这种神与鬼的矛盾冲突,便构成了傩戏的基础。总之,傩戏是一种古老文化的沉淀物,它的魅力就在于古朴、粗犷,其内容和形式都深受宗教的制约。
有人说贵州“拥有一个傩戏群”,此话并非虚言。据调查,贵州的傩文化确实是很丰富的。汉族有,彝族、土家族、苗族、侗族、布依族也有,散布在全省各地,有些地方称为“傩坛戏”,有些地方称为“傩堂戏”,有的则称为“端公戏”、“庆坛戏”,甚至直截了当地叫做“冲傩”或“跳神”。傩戏在贵州的兴盛,是因为这里有一个适宜它生长、发育的特殊社会环境。这一方面是原始宗教大量存在,另一方面是小农经济盛行。“信巫鬼,重淫祀”是傩戏滋生的天然土壤,贵州许多民族崇拜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相信巫术,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史不绝书。《宋史·蛮夷传》载:“雍熙元年,黔南言溪峒夷僚疾病,击铜鼓、沙锣以祀神鬼,诏释其铜禁。”看来,有疾病则“击铜鼓、沙锣以祀神鬼”在当时很普遍,因而地方官吏把它当做一件大事,奏请“释其铜禁”,而皇帝为了边疆安定起见,也特下诏开禁。类似的记载,在明、清史籍中屡见不鲜,如:“有病不用医药,惟事鸡卜瓦挂以占吉凶”、“信巫摒医、专事祭鬼”、“惟于古木水边祭鬼”或“杀牲祷鬼”之类。从另一个角度看,小农经济是相当脆弱的,经不起风吹雨打,常有“朝不保夕”之感,人们盼望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于是在秋冬或开春都要迎神赛会,尤重“社火”。在这种情况下,傩祭的习俗便长期延续下来,在民间根深蒂固,诚如《思南府续志》所记:“冬日傩,夜阑举,皆古方相逐疫遗意。迎春则扮台阁,演古戏文,沿街巡行,以畅春气。”
傩祭在贵州的起源,无疑是很古远的,《宋史·蛮夷传》中所说的,只不过是见于记载最早的一条罢了。到了明代,由于坛祀的兴起和戏曲的传播,傩祭、傩舞、傩戏屡见记载。(弘治)《贵州图经新志》有这样一条:“(镇宁州)宰牛祭鬼,披甲执枪,乘骏马往来奔骤,状若鏖战,以迎神鬼。”这与《周礼·夏官》所记十分相似。(嘉靖)《贵州通志》载:“除夕逐除,俗于是具牲礼、扎草船、列纸马、陈火炬,家长督之,遍各房室驱呼怒吼,如斥遣状,谓之逐鬼,即古傩意也。”又(嘉靖)《思南府志》载:“信巫摒医,专事祭鬼,客至击鼓以迎。”似乎在清代的记载中,傩戏已渐成熟,例如:(康熙)《贵州通志》说:“(土人)岁首则迎山魈,逐村屯以为傩,男子妆饰如社火,击鼓以唱神歌。”(道光)《安平县志》说:“岁时礼节俱有楚风,元旦以至正月十五日,击鼓以唱神歌,妆扮傩神,沿村逐疫。……九月祭五显神,远近咸集,戏舞终日,至暮而散。”又(道光)《大定府志》录有这样的《竹枝词》:“代鼓鸣征集市人,将军脸子跳新春。凭谁认待杨家将,看到三郎舌浪伸。”原注有这样的话:“土人以岁首跳神以为傩,所唱皆杨家将,有六郎、七郎、八郎之称。”不难看出,这里的“跳神”,不但“击鼓以唱神歌”,而且“妆饰如社火”、“妆扮傩神”、“戏舞终日”,还带“脸子”(即面具),演杨家将,显然已经戏剧化了[1]。
现今能看到最古老的傩戏,当推彝族的“撮衬姐”,至今还保留在威宁县板底乡的裸戛村一带。它起于何时,我们无法断定,但有一条资料是值得注意的,明代田汝成的《炎徼纪闻》说:“罗罗……俗尚鬼,故曰罗鬼,今市井及田舍祀之。”说明彝族的先民很早便有了傩祭。按彝语,“撮衬姐”的意思是“变人戏”,这里依稀可见人类的童年时代,头戴“尖帽”表示披着树叶,身上缠布表示赤身裸体,还有交媾的动作。演员戴着黑色的面具,手执木棍,发出猿猴般的叫声,仿佛从森林中走了出来,正在追赶一头狮子。当他们由“惹戛补”(山神老人)领着念了一段祝词“米夺秋”之后,正戏开始了。几个老人一齐到林中去,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似在砍伐树木,放火烧山,进行刀耕火种。之后便牵出牛来,表演从喂牛到犁地、播种、耕耘、收割、脱粒、入仓的过程。在第二次朗诵祝词之后,便是一个庆丰收的场面,狮子在锣鼓声中翩翩起舞,老人们都手舞足蹈,尽情狂欢。动作简单,或跳跃,或顿足,或摇首,笨拙、粗犷、夸张,但缺少表情。有主题,有情节,有形象,也有戏剧冲突,具有戏剧的雏形,但没有生动的故事,也没有序幕和歌曲,缺乏综合性、整体性和舞台性,是一种极为原始的戏剧,或者说是由傩舞转向傩戏的形态[2]。
黔北地区汉族流行的“阳戏”,也是傩戏的一种。(道光)《遵义府志》载:“歌舞祀三圣,曰阳戏。三圣,川主、土主、药王也。近或增文昌,曰四圣。每灾病,力能祷者,则书愿帖祝于神,许酬阳戏。既许后,验否必酬之,或数月,或数年,预洁羊、豕、酒,择吉招巫优,即于家歌舞娱神。”当地人称为“跳端公”,制二鬼头以示伏羲、女娲,巫穿男装或女装,依次登台歌舞、抑扬拜跪以娱神。曼声徐引,若恋若慕,电旋风旋,裙口舒圆。至深夜,大巫舞袖挥袂,小巫戴鬼面,随扮土地神者导引,受令而入,受令而出,曰“放五猖”。
当地少数民族亦有类似活动,胡端《禁端公论》说:“吾尝观其歌舞,跳跃盘旋,苗步也;曼声优哑,苗音也;所称神号,苗祖也。……彼苗之言曰:‘吾有疾,勿药,神能疗之。吾有仇,欲报,祖能杀之,且吾蛊食以召人,杀牛以祭神,得失吉凶,吾师皆能先知。’于是群跃曹歌,以灵其神,且以其术惑汉人。”又有“庆坛”,坛牌上或书“罗公仙师”、“镇一元坛赵侯”,两旁列“元帅郭氏”、“领兵三郎”等数十名号,“每岁一祭,杀豕一,招巫跳舞,歌唱彻夜,谓之庆坛[3]。”
黔东北是傩戏盛行的地区,尤以德江土家族地区最为典型。楚人“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舞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的《九歌》便真实地反映了民间酬神祭祀的情景。黔东北地近湘楚,古书上说:“人多好巫而信鬼,贤豪也所不免,颇有楚风。”土家族祀奉祖先、土王、八部大神及四官神、土地神、灶神、麻阳神、傩神、白虎神等,正统间蛮夷长官司建川主祠,成化间水德江长官司建土主祠,庆神时居民盛装神像鼓行于市,谓之社火。当地人凡治病、消灾、求子、保寿都要请端公(土老师)作法。“跳神”以保平安,无子请端公“冲傩”,生病扎茅人“冲消灾傩”,逢凶则请端公“开红山”,老人祝寿要“冲寿傩”,小孩12岁前要“打十二太保”、“跳家关”、“保关煞”等等。在这样的环境中,土老师特别受人尊重,他们是宗教职业者,又是傩堂戏的导演和演员。由傩舞发展为傩戏在何时,史无明文,不敢断定,但从张金辽傩戏坛的“司坛图”看,从前代师主冉发胜到传交师张金辽共传承26代,推算起来约有四五个朝代,大概是在明代吧。从现存的傩堂戏来看,它已非原始的傩戏,是一种巫、道、佛混杂的产儿,并明显地受到汉族戏曲、花灯及辰河戏的影响,但至今仍未脱离“还愿、冲傩”的祭坛祀神驱鬼活动。
傩堂戏一般分为开坛、开洞、闭坛三个演出阶段。开坛时设香案,挂《三清图》和《司坛图》,“三清”即原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而“司坛”无非是各代坛师的传人,祭坛所用“请圣”、“发文”、“扎寨”、“搭桥”等礼仪谓之“阴戏四大坛”,道教的影响是十分明显的。法事毕由掌坛师开洞,一人扮“金角将军”,一人扮“唐氏太婆”,打开“桃园”上、中、下洞,搬出24戏来,演出给人们看,谓之“阳戏”。正戏是娱乐性的,分为全堂和半堂,全堂戏24出,半堂戏12出,演出场所多在主人家堂屋里或堂屋前,故称“傩堂戏”。最后是闭坛,主要是送神。傩堂戏的演出单位是“坛”,以土老师作“司坛”,每坛少则六七人,多则十余人,全系男性,据调查,德江县就有六十余坛。傩堂戏的传承,主要是口耳相传,戏文靠背诵,有茅山教、师娘教、玄黄教、青年教、合会真玄教等流派。
正戏的上半堂12戏为《唐氏太婆》、《金角将军》、《关圣帝君》、《周仓猛将》、《引兵土地》、《押兵元帅》、《开山猛将》、《九洲和尚》、《十洲道士》、《柳毅传书》、《开路将军》、《勾愿仙峰》。下半堂12戏为《秦童挑担》、《三娘送行》、《甘生赴考》、《杨四将军》、《梁山土地》、《李龙神王》、《城隍菩萨》、《灵官菩萨》、《文王挂帅》、《丫环》、《蔡阳大将》、《勾簿判官》。正戏中插入的节目叫插戏,正戏后表演的叫后戏,故还有《古城会》、《八仙闹海》、《刘海戏蟾》、《梁祝哀史》、《劈山救母》之类剧目。不难看出,这些剧目大都是移植来的,但在演出时,演员根据当地风土人情和自己的表演才能,临场发挥,变通唱词、台词,使之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