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在改定《牡丹亭》后两年的万历二十八年,又完成了一部新的传奇《南柯记》。过了一年,又创作了《邯郸记》。这两个剧本,都借助梦中历尽荣华富贵的故事,来抨击现实社会,表白他对人生无常的感喟和对宦海风波的慨叹。
《南柯记》取材于唐代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
讲述一位失意潦倒的文人淳于棼在梦中做了槐安国驸马及南柯太守后历尽沉浮、大彻大悟的故事。而所谓槐安国,其实是槐树上的一个蚂蚁王国;所谓南柯郡,不过是槐树南面的一个大枝桠。《南柯记》在情节上基本忠实于原著,在思想倾向上也大致秉承了原作的主题,但在人物刻画上则较原作更见功力。尤其是淳于棼在梦中经历的“情真、情矫、情尽”三个阶段的描写,极其生动地表达了汤显祖对“人生之情”完整而深入的认识。
淳于棼是位穷途潦倒的文人,他因情成梦,在槐安国中与公主成婚成为当朝驸马,因而平步青云,当上了南柯太守。处于“情真”阶段的淳于棼也因此而进入了生命的黄金时期,在自己的任所尽情地展示他的雄才大略,实践他的政治理想。他治理南柯郡20年,政绩显赫。但随着公主病逝,他被老谋深算、权变乖戾的政敌段功所构陷。丧妻失宠的淳于棼因为失去了“真情”的导引,在忧闷中沉溺于酒色,自甘堕落与沉沦,终于失势被逐。最后从南柯一梦中惊醒后,在契玄禅师点拨下,他因情尽而悟彻人生,“合掌立定不语”,循入空门,立地成佛。这样三个阶段的划分与连缀,显然是汤显祖在改编中的创造,他将矫情的丑恶和真情的锐变集中到一个人物身上来表现,将淳于棼刻画成一个集善恶之情于一身的“溺情者”的形象,这就较原作有了更深刻的意义。这是一个变了质的灵魂,也是腐败黑暗的社会所造成的人生悲剧。
《邯郸记》则取材于唐代传奇小说《枕中记》。其剧情和《南柯记》、《紫箫记》有些相似。痴迷于功名却屡试不第的邯郸儒生卢某,在饥渴难耐之中,投宿于赵州桥下一个小客栈。当店主给他煮黄粱米饭时,他疲倦难当,借刚刚相识的一位老道长的一只磁枕而呼呼睡去。朦胧中他闯入一座堂皇富丽的庭院,结识了一位崔氏小姐,当晚花烛完婚,又在崔氏鼓励下,带上万贯钱财赴京应试。主考官宇文融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宰相,录取名单早就勾定。而卢生以重金开路,贿通满朝权贵,竟被钦点头名状元。此后卢生在仕途上一直受到宇文融的陷害和刁难,但两次都因祸得福,屡屡升迁。最后他还是被政敌所构陷,远窜南蛮,备受劫难,妻离子散。后来幸得平反,加官晋爵,威福并重,却在穷奢极欲中耗尽精力而死去,但至死仍不忘要人给他青史留名、封妻荫子。正当他在梦中痴迷大叫时,惊动了在厨房烧饭的店主人,兜头一喝,将他唤醒,才知是一场大梦。此时更觉肚饥,忙问店家饭烧好没有。店主告诉他,饭熟尚差一灶火,让他这一阵大叫大嚷给耽误了。这时,老道长才淡淡一笑,点拨他说,人生一梦,如此短暂,连一锅黄粱米饭尚未煮熟。卢生于是彻悟,连饭也不吃,便随这位老道长证道求仙去了。
显然,这两部传奇都是寓言式的讽刺剧,作者有意借梦中之景写现实之事。举凡社会的病态、人情的险恶、官场的腐败与黑暗,乃至封建末世士人们的种种心态,无不刻画入微。最后都归结到“梦了为觉,情了为佛”[1],显示出他对朱明王朝政治的彻底绝望。因此,这两部作品都深刻地鞭挞了这个病态社会,揭露了内中所充满的血腥、腐臭与黑暗,是中国戏曲史上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尤其是《邯郸记》,一反传奇剧作中的传统手法,选用一个庸碌小人为剧中主角,始终围绕入仕之后的卢生的进退沉浮,去结构情节,表现人物,进而对卢生这样一具代表腐败官僚制度的活尸作无情的解剖,特别以他奢侈至极的晚年,比喻封建统治集团江河日下、劫数难逃的末世气象。《紫钗记》、《牡丹亭》中那尚见清明的社会,那开明贤良的君主不见了,展示在人们眼前的是昏君权奸和穷奢极欲的官僚集团,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态社会。这正表明,汤显祖已从对封建政治尊崇眷恋,发展到美好理想彻底幻灭,最后恩断义绝,完成了他创作道路上批判现实主义的重大转变。所以,较之也同是批判“矫情”的姊妹篇《南柯记》、《邯郸记》所体现的思想,更积极、更充实,也更富于批判精神。
注解:
[1] 汤显祖:《南柯梦记题词》。
实习编辑 白文军 海丽苏
内容把关 白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