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后期,朱陆学术的传承者中,拘守门户的偏向严重,多是标榜师门以自高。于是,讲朱学的更趋支离,“格物致知”蜕变为“训诂文学”,没有了注重义理的风尚;谈陆学的流于空疏,“发明本心”成了坐禅,“不读书,不穷理,专做打坐功夫”。二者都抛弃了身体力行,使实际的操行与
礼义脱离。与此对立的是“和会朱陆”的学术意识不断增强,更多的学者致力于此。元代,传朱学于北方的第一位学者赵复,已经指出学术中有“溺心”、“丧本”的弊害,主张“自修读《易》,求文王孔子之用心”[1];誉为“朱子之后第一人”的许衡,更是吸收陆学思想,宣传“人心本自广大”、“尽其心者,知其性也,若能明德,都总了尽心知性”等观点。[2]
江西的理学思想家兼综朱陆的趋向也很明显。前面已经论及的安仁(今余江)学者汤巾、汤汉,摆脱门户局限,惟取其是。《宋元学案》作者们曾指出:汤氏合朱陆之说,至汤汉“益阐明之,足以补两家之未备,是会同朱陆之最先者”[3]。
余干饶鲁,师从黄榦、李燔,既传承朱学,又不墨守师说,能在思虑与践履两方面用功,主张“以致知力行为本”。他在答问时见解不尽同于朱学,“晚年多不同于朱子”[4]。饶鲁的弟子程若庸,徽州休宁人,出任抚州临汝书院山长,教导学生特别强调“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5]。他将主要的论点语录“标贴壁间”,而其中“有不尽合于朱子”的内容。程若庸的弟子吴澄,更加注意对朱陆的会通。
一
吴澄“和会朱陆”及其哲学思想
吴澄(1249—1333年),字幼清,学者称草庐先生,崇仁人(故里属今乐安县)。师从程绍开,又就读于临汝书院,受程若庸之教。读书治学的方法“近乎朱”,而本体论从陆,吸收陆学的本心论,认为“本心”是圣人一贯的主张。他说:“以心而学,非特陆子为然,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以逮周程张邵诸子,莫不皆然。故独指陆子之学为本心,学者非知圣人之道者也。”他批评争论朱陆优劣长短的人:“朱陆二师之为教一也,而二家庸劣之门人各立标榜,互相诋訾,以至于今,学者忧惑,呜呼甚矣。”[6]强调圣贤本心、朱陆本一,这就为会同朱陆奠定了有力的理论根据。
吴澄将“尊德性”与“道问学”统一起来认识,注意到朱陆二人的侧重点,更指明二者不可分割的联系。他说:“朱子于道问学之功居多,而陆子静以尊德性为主。问学不本于德性,则其蔽必偏于言语训释之末,故学必以德性为本,庶几得之。”[7]
关于宇宙本体的认识,吴澄坚持元气论。他说:“天地之初,混沌鸿蒙,清浊未判,莽莽荡荡,但一气耳。”气的运动,分化为天地,“天之成象者,日月星辰也;地之成形者,水火土石也”。又说:“自未有天地之前,至既有天地之后,只是阴阳二气而已。本只是一气,分而言之,则曰阴阳;又就阴阳中细分之,则为五行。五行即二气,二气即一气。”[8]
吴澄由气为本初的认识,进而指出天地万物都处于“絪蕴变化”之中,变化之道包含在事物之中。他《答田副使第二书》说:“阴阳,气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道只在阴阳之中……更无有在阴静阳动之前而为之发端肇始者。”又说:“理,《易》之体也;阴阳变易,《易》之用也。此言至当。然理无形象,变易者,阴阳之气也。阴阳之所以能变易者,理也,非是阴阳变易之外别有一物为理而为《易》体也。”很明显,吴澄强调的“理”、“道”,指阴阳二气本身所具有的变化之性质,不是外加的,“只在阴阳之中”,不是“之前”、“之外”的“别有一物”。这是朴素唯物论的思想,具有历史进步意义。
从这个哲学观点出发,吴澄主张教育必须依靠人的主观能动性,人能够自己改造自己。他赞同朱熹关于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分,也主张变化气质,但是,变化的途径和手段不是朱熹的格物致知穷理,而是返求诸身,就身上实学。他说:“不失此初心,反而求之,何物非我?扩而充之,为贤为圣,己分内事耳。”[9]这就是他所主张的“明指本心以教人”,当然这也是陆学的观点。
从人性论到伦理观,吴澄的观点基本上因袭旧说。他在《答人问性理》中说:“五气即二气,二气即一气。气之所以能如此者,何也?以理为之主也。”理为气之主宰,这就退回到理在气先的境地。虽然,他接着说“理者,非别有一物在气中,只是为气之主宰者,即是无理外之气,亦无气外之理”,仍然坚持理在气中的论点,却又说理为主宰,这就又将气与理分离开来,而且是主从关系。如此陷入矛盾的原因,在于他要论述出伦理的绝对性。他继续说:
人得天地之气而成形,有此气,即有此理。所有之理谓之性。此理在天地则元、亨、利、贞是也;其在人而为性,则仁、义、礼、智是也。性即天理,岂有不善?
既然如此,为什么人有上智下愚之分?他解释说:
气之极清、质之极美者,为上圣。……其气之至浊、质之至恶者,为下愚。上圣以下,下愚以上,或清或浊,或美或恶,分数多寡有万不同。惟其气浊而质恶,则理在其中者,被其拘礙沦染,而非复其本然矣。此性之所以不能皆善,而有万不同也。
可见,他所说的天地之性、天理、人性与仁义礼智,是同一概念,说理在气中,实际上是将精神性的认识和物质性的气等同起来,降低和削弱了物质的本原性意义。
不过,吴澄的用心放在教育上,强调教育可以而且必须变化气质。“所贵乎学者以其能变化气质也。学而不足以变气质,何以为学哉?”“凡气质之不美,皆可变而美。”[10]由此,他认为下愚不是不可移,“愚而能学,虽愚必明;愚而不学,是自暴弃。‘下愚不移’,正此之谓”[11]。吴澄正是从教育可以转变下愚的观点出发,明确地指出,“敏不敏,天也;学不学,人也。天者不可恃,而人者可勉也”,“人皆可以为圣人,特患不为尔”[12]。
既然天理、人性具有普遍性与绝对性的意义,既然下愚的人通过学习必能明智,吴澄又采纳了陆九渊的心学理论。他说:“人之生也,以天地之气凝聚而有形,以天地之理付畀而有性。心也者,形之主宰,性之郛廓也。此一心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传之以至于孔子,其道同,道之为道具于心,岂有外心而求道者哉?……此陆子之学所从出也。”[13]
吴澄是一个杰出的教育家,有着60年的教学实践经验。他将自己的学识与理学观点传授给了无数学子,培养了大批人才。他也是著名的经学大师,毕生精研儒经,勤奋著述,收入《四库全书》经部类的计有《易纂言》10卷、《易纂言外翼》8卷、《书纂言》4卷、《仪礼逸经传》2卷、《春秋纂言》12卷、《孝经定本》1卷。据《宋元学案》所载,吴澄还有《诗纂言》。他对儒经的解释,词简理明,融会贯通,颇为赅洽。四库馆臣评吴澄解《易》,“能尽破传注之穿凿”,“阐明古义,尤非元明诸儒空谈妙悟者可比”,在诸家说《易》者中堪称巨擘;他对《春秋》的论断,比北宋张大亨《春秋五礼例宗》,“缕析条分更为精密”[14]。然而,吴澄有时改动经文是无根据的“臆断”,不足为训。
元代江西学者对经学的兴趣普遍浓重,在吴澄纂注五经前后,还有许多人从事这项工作。诠释《易》的有婺源胡一桂、胡炳文,九江黄泽,南昌熊良辅,清江张理,永新龙仁夫,泰和萧汉、曾贯,吉水解蒙,鄱阳董真卿,新喻梁寅,临川雷思齐等;解《书》的有鄱阳董鼎,吉水王充耘,庐陵朱祖义等;注《诗》的有安福刘瑾,乐平朱公迁,新城(今黎州)朱倬,庐陵刘玉汝,新喻梁寅等;传《礼》的有豫章毛应龙,庐陵李如圭,都昌陈澔;说《春秋》的有庐陵李廉。此外,南昌熊朋来著《五经说》7卷,董鼎还有《孝经》1卷。这些学者的著作都收入《四库全书》,留存于世。其中不少是解说文义,以利初学的,但也不乏见解独到的心得。例如梁寅的《周易参义》12卷,“诠释经义平易近人,言理而不涉虚无,言象而不涉附会”;刘瑾的《诗传通释》20卷,研究义理有渊源,议论亦颇笃实,“于诗人美刺之旨,尚有所发明”;李廉的《春秋诸传会通》24卷,荟萃诸家之说,能掇其长义;遇疑异之处,能贯穿全经而折衷驳正;其“总论百余条,权衡事理,尤得比事属辞之旨”。清朝康熙《钦定春秋传说汇纂》“多采录”李廉的论说。[15]
二
虞集抑朱扬陆的学术思想
虞集(1272—1348年),字伯生,号道园,祖籍四川仁寿县。其父虞,曾为湖北黄冈县尉,宋亡,隐居于抚州崇仁县二都,遂为崇仁人。虞与吴澄为文友,过从甚密。虞集于是以契家子身份向吴澄求学,故得其传。
虞集幼承家学,与弟槃接受母杨氏的教育。杨氏口授《论语》、《孟子》、《左传》以及欧阳修、苏洵、苏轼文章。集记诵迅速,稍长即已尽读诸经,通晓大义。元成宗大德初年(1297年),被命为大都路儒学教授,历任国子监助教、博士、祭酒、翰林直学士,除奎章阁侍读学士,备皇帝顾问。被命总领纂修《经世大典》,两年后修成,凡800卷。虞集文学优赡,“弘才博识,无施不宜,一时大典册咸出其手”[16]。后以病辞归崇仁,居家讲学著述近20年,以病卒。平生为文万篇,存者仅十分之二三。
虞集学识博洽,而究极本原,研精探微,心解神契。治学不拘门户,虽佛道方外士,也同样接纳,研讨疑异。他认为,要探究性命之原、死生之故,必须深知儒学与佛道之间的疑似问题,而关于生与死的讨论,儒家经典中找不到答案,“圣人之教不明,为学者无所底止”。所以,他与僧道交游,“必叩击其说”。虞槃却不是这样,狭隘的偏见使他“闻诸僧在坐,辄不入,竟去”[17]。槃精读儒经,尤其擅长《春秋》学。
虞集是吴澄的得意弟子,继承了“和会朱陆”的学术见解。他采用摘编朱熹书信的方法,说明朱熹晚年已经认识到自己学说的“支离”、“泛滥”缺陷,公开赞赏陆九渊“反身自求”的治学之道,二者的思想已经趋于一致,不存在大的差异。
在《跋朱先生答陆先生书》一文中,虞集摘引朱熹《答叶公瑾书》、《与胡季随》两书的内容,然后评论说:朱熹“平日问辨讲明之说极详,至此而切己反求之功愈切,是以于此稍却文字之支离,深忧夫词说之泛滥,一旦用力,而其效力至速如此,故乐为朋友言之也。……朱子尝叹‘道问学之功多,尊德性之意少’,正谓此也”。
虞集把自己的见解贯彻于考试取士之中。至正五年(1345年)他以“朱陆二氏入德之门”为题要考生回答。徽州人赵引朱陆本人的话为证,说明他们晚年已经契合。虞集非常满意,说“子生朱子之乡而和陆子之说,于两家之所以成己教人,反复究竟明白,盖素用力斯事,非缀辑傅会之比也”[18]。
虞集为学强调立志,“作事之始,志必先立”。追求的目标,“惟道惟义”。志向既定之后,就须毕生实践遵行,从师取友,读书穷理,做到“主敬、无欲”,自觉抑制欲望,保持“戒慎、恐惧之至”的状态,达到了“静”,就可惟道义而为了。所以他说:“主静而无欲者,圣人之能事,学者之极功。”[19]
为求达到“极功”,虞集提倡陆九渊的心学。他说:“古之所谓学者,无他学也,心学而已耳。心之本体,盖足以同天地之量,而致用之功,又足以继成天地之不能者焉。舍是弗学而外求焉,则亦非圣贤之学矣。”[20]他反对向心外求索的做法,将心——思想的功能提高到“同天地之量”、“继天地之不能”的程度,但是却不赞同“顿悟”的主张。他指出:“绝去伦理,措心如墙,以待乎忽然之悟于一触之觉,不亦殆乎。”这就比较全面地把握住了既重视心悟,又不陷入禅僧空想的分寸关系。
吴澄、虞集等元代理学家“和会朱陆”,肯定陆学的本心论和朱学的缜密笃实工夫,避免陆学的“简易”与朱学的“支离”之弊。但是,元代官方推崇朱学,把程朱理学“定为国是”,规定为科考的标准,因而增加了抑朱扬陆的困难。虞集在泰定初年(1324年)对礼部的考试官说:“国家科目之法,诸经传注各有所主者,将以一道德、同风俗,非欲使学者专门擅业,如近代五经学究之固陋也。圣经深远,非一人之见可尽;试艺之文,推其高者取之,不必先有主意,若先定主意,则求贤之心狭,而差自此始。”[21]这是一种迂回的申辩,必须在遵行朝命的前提下,说出独尊朱学的弊害。皇庆二年(1313年)开科取士的诏令规定,考《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用朱氏章句集注”,考《诗》“以朱氏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为主”。《尚书》以蔡氏为主,《春秋》用三传及胡氏传,《礼记》用古注疏。[22]南宋蔡沈的《书集传》,或为朱熹的底稿,或为朱熹所口授,蔡沈自己的功夫不多。南宋胡安国的《春秋传》,朱熹赞为“有开合精神”,其学术思想承继程氏。可见,考试的标准是以朱熹思想为取舍的。虞集婉转地说,之所以那样规定,是要统一道德,不是要士子专守一家门户。他指出,经义不是某个人说透说全了的,不能预先就定下只录取某个门派的考生,应破除偏狭的门户意见。但是,没有坚定的学术勇气,对儒学经典没有深入精研的官员,便不可能越雷池半步,只能在划定的程朱理学圈子内谋生存。所以,“和会朱陆”始终是要抑朱扬陆,最终却没有能改变陆学被贬抑的地位。
注解:
[1]《元史》卷189,《赵复传》。
[2]《许文正公遗书》卷2,《语录》下。
[3]《宋元学案》卷84,《存斋晦静息庵学案》。
[4]《宋元学案》卷83,《双峰学案》。
[5]《宋元学案》卷83,《双峰学案》。
[6]《宋元学案》卷92,《草庐学案》。
[7]《元史》卷171,《吴澄传》。
[8]《吴文正公集》卷2,《答人问性理》。
[9]《吴文正公集》卷7,《邓中易名说》。
[10]《吴文正公集》卷27,《送方元质学正序》。
[11]《吴文正公集》外集,《理一箴》。
[12]《吴文正公集》卷7,《饶文饶字说》。
[13]《吴文正公集》卷48,《仙城本心楼记》。
[14]《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28,《春秋类三》。对张大亨书的评价,《提要》中说它“依类别记,各为总论,义例赅贯,而无诸家拘例之失。陈振孙称为考究详洽,殆非溢美”。
[15]《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28,《春秋类三》。
[16]《元史》卷181,《虞集传》。
[17]《元史》卷181,《虞集传》。
[18]《东山存稿》附录,《赵行状》。
[19]《道园学古录》卷38,《主静斋记》。
[20]《道园学古录》卷9,《思学斋记》。
[21]《元史》卷181,《虞集传》。
[22]《元史》卷81,《选举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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