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问录·外篇》有一段议论:
谓‘天开于子,子之前无天;地辟于丑,丑之前无地;人生于寅,寅之前无人’;吾无此邃古之传闻,不能徵其然否也。……吾所知者,中国之天下,轩辕以前,其犹夷狄乎?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禽兽不能全其质,夷狄不能备其文。文之不备,渐至于无文,则前无与识,后无与传,
是非无恒,取舍无据。所谓饥则呴呴,饱则弃余者,亦植立之兽而已矣。魏、晋之降,刘、石之滥觞,中国之文,乍明乍灭,他日者必且陵蔑以之于无文,而人之返乎轩辕以前,蔑不夷矣。文去而质不足以留,且将食非其食,衣非其衣,食异而血气改,衣异而形仪殊,又返乎太昊以前,而蔑不兽矣。至是而文字不行,闻见不徵,虽有亿万年之耳目,亦无与徵之矣,此为混沌而已矣。
这一段议论,本立足于批判邵雍“元会运世”说,发露对于中国(汉族)文明陵蔑的隐忧,却于其中提出了一个极其惊人的猜想:中国有一个由植(直)立之兽——夷狄——文明的演进历程[1]。
人类的由来和远古人类社会的演化至十九世纪始由达尔文、摩尔根的研究予以科学的揭示,前此两个世纪,王夫之的猜想诚然较粗糙,但不能抹杀其意义。
将人类祖先推原到“植立之兽”,接近“从猿到人”的科学论断。“饥则呴呴,饱则弃余”之语,简明而生动地勾画了原始人类为生存挣扎,同时没有无厌足的占有欲的社会状况。关于中国“轩辕以前,其犹夷狄乎”的猜度,对王夫之一向以种族论“华夷”的观点是一个有益的校正。他站在较高的维度,将历史看作人类“全其质”与“备其文”的过程,即体质与文化的获得和完善的过程。
王夫之肯定“世益降,物益备”[2]的历史发展,反对邵雍关于人类社会在“四会”轮替中按皇道、帝道、王道、霸道次第退化的解释。固然,他把文明进步的原因归结到“帝王经理”与“孔子垂训”,即所谓“治统”与“道统”,他把历史的进化理解为后世的人民比往古更易于治理(《读通鉴论》卷二十),这不庸置疑地体现了他的英雄史观,但毕竟展现出进化观的辉光。
王夫之是在用文化之镜观照进化,镜中还是出现了退化的折光,由于对“夷猾夏”的变乱忧虑太过,至于想象出中国文明可能陵蔑的悲观前景,他把进化思想的奇光异彩用厚重的、大而无当的循环论黑幕遮住了。他说,“三代以下,统愈乱,世愈降,道愈微”(《尚书引义》卷四)。大体说来,王夫之在大的历史时段上主张进化,而在较小的时段(如文明阶段)却有不少退化的看法,他究竟不能忘情于三代。
“天道”、“人道”、“在人之天道”等范畴,是王夫之哲学历史观的逻辑起点。他以其“天理”论,来反对各种“命定”论、“天意”论,以及维护“一姓之私”的“正统”论。他用“天理”将他的世界观与历史观统一起来了。历史是“天理”的实现过程,历史的实质,就是“理”的客观化、过程化。根据“理一分殊”论,历史的“理”,也就是自然的“理”。
“理”是无时无处不在的历史运动的内部逻辑,但又不可能袒裸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人们可以在“势之必然处见理”(《读四书大全说》卷九)。“势”是历史运动中一动而不可止、顺而不逆、不容违阻的客观趋势,体现着“理”,是“理”的载体。“理”与“势”“不可以两截沟分”,“合而名之曰天”(《读四书大全说》卷九),“离势无理,离理无势”(《尚书引义》卷四)。势之当然,也是理之当然,势之所趋,理在其中,王夫之论道:“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读通鉴论》卷一)
王夫之认为,历史既是理与势的合一,也是天理与人事的结合,在历史运动中,只有人是能动自觉的,只有人能够认识、形成和运用“势”,以实现“理”。
“势”在“时”的管道中流动,时异而势异。“时”有不可逆性,“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读通鉴论》卷末叙论四)。“乘时”能够成势,而最终能得理,故“道莫盛于趋时”(《思问录·外篇》)。
“势”是不停地变化的,变化中有微妙的契机。“几者,变之微也”(《周易内传》卷五),举凡吉凶、动静、伸屈变化之际,无不始于微渐而有征兆,而人能够“察事物所以然之下,察之精而尽其变,此在事变未起之先,见几而决,故行焉而无不利”(《张子正蒙注》卷二)。潜伏于“机”中的自隐而显、由渐而骤的矛盾转化规律,人是可以预见并利用的。力量的强弱可以转换,“极重之势,其末必轻,轻则反之也易”[3],这就是“相乘之机”。
王夫之是决定论者,他把历史看作“天理”实现其自身的过程。这样,“天理”就成了能动的主体,人成为“天理”的工具。天道与人道的关系,是体用关系,是必然与偶然的关系。“天欲开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读通鉴论》卷三)。如秦始皇废分封置郡县,本是出于其“私天下之心”,背后却是“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读通鉴论》卷一);五代时后汉刘承杀杨,此事加速了他的灭亡,然而刘之死生,后汉之存亡,俱不足论,重要的是“天牖之以靖百年飞扬盘据之恶习”(《读通鉴论》卷三十);“天”对宋太祖赵匡胤“启之,牖之,鼓之,舞之”,以可惧惧之,就是天假手于宋,以“行其郑重仁民之德”(《宋论》卷一)。
天之假手于人,虽然不妨理解为必然性体现于偶然性,但王夫之还是不容曲辩地描绘了一个能动自为的“天”,这与他一向坚持的天道无为说发生了矛盾。天道既“无为”,本应该始终处于幕后,但王夫之在史论中过于频繁地将“天”派到前台,给“天”这个角色以过多的台词、动作。天假手于人以行天理,也会授权于人君以行天道,这样,“天理”就可以解释成“君臣大义”了。
王夫之对过去的“正统”观是怀疑的。他认为所谓“正统”只是某种“不连之系”,毫无用处,因为历史上“有离有绝,固无统也,而又何正不正耶?”(《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一)。
他有自己的“正统”观。套用他的“于势中见理”、不离势言理的话,可以称为“于治中见统”或“不离治言统”,即“治统”论。他说“天下有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读通鉴论》卷十三)。
统是什么?“统之为言,合而并之之谓也,因而续之之谓也”(《读通鉴论》卷三),这指的就是政权的统一和传承。借用黑格尔的范畴,政权的合理性(正统性)在于它的现实性。现实性要求政权统一与有所传承,并为人们所承认,所谓“正不正存乎其人而已矣”,“正不正,人也”(《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一)。
出于强烈的民族主义立场,王夫之认为,政权可在汉族人之间禅让、继承、革除,而“夷狄”政权,意味汉族人民做人资格的丧失,当然不能列于“治统”。
在他看来,“商周之德,万世之所怀,百王之所师也”(《读通鉴论》卷二十二),足以称“治统”,三代之后,够称“治统”的,是“为中国之主,嗣百王而大一统,前有所承,则后有所受”的汉、唐、宋以至明。这与以往的“正统”论,到底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治统”既有所谓“统”,就需要说明“因而续之”的传承关系。王夫之说:“帝王之兴,以治相继,奚必手相授受哉?道相承也”(《读通鉴论》卷二十二)。
“道相承”,即“道统”。王夫之说:“若夫百王不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纲,则明伦也,察物也;其实政,则敷教也,施仁也;其精义,则祗台也,跻敬也,不显之临,无射之保也。此则圣人之道统,非可窃也”(《读通鉴论》卷十三)。说到底,他所谓的“道统”,就是儒家意识形态,即所谓“儒者之统”。
“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为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读通鉴论》卷十五)。“治统”与“道统”的合一,即“王道”与“圣学”的统一,表达了王夫之的“圣王”理想,而这正是儒家的千年理想。
王夫之不承认他后半生所处的清王朝代表“治统”,在他看来,这正是一个帝王统绝,儒者“以人存道”的时期。正是因此,他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气概,自觉地担当了“道统”。康熙十年,当方以智劝王夫之隐身袈裟,披剃遁世时,王夫之答诗有“穷措生涯有火传”之句,表明了他以“道统”自任的心志。
荆楚哲学是中国哲学极有特色的组成部分,也是荆楚文化的灵魂。在中国传统哲学的交响中,我们无须非常审辨地谛听,也能从中察觉出荆楚文化的特别韵味来。
道家哲学是古老荆楚文化的嫡子,像草根一样生长在荆楚的文化土壤中。西汉中期以后,儒学向荆楚辐射,荆楚在向儒学“归化”,但是荆楚的儒学仍带着荆楚的气息。东晋时期,荆楚首先向佛教叩问“义理”,得到了道安的回应,这掀动了佛教中国化的键钮,荆楚先后诞育了智的止观派及禅宗佛学。
荆楚哲学对“水”一往情深。老子称为利万物的“上善”。
后世荆楚哲学家亦皆钟情于水,在荆门郭店出土的战国楚墓的《太一生水》篇中讲:“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这里“太一生水”,可理解为对老子“道生一”命题的具体阐释。从胡宏、张縂到现代的熊十力,都是极善于以水设譬的哲学家。或许,荆楚水乡生态应当赋予人们灵性吧。
荆楚哲学有隐逸色彩、轻名色彩及重视心性问题的倾向。
老子西涉流沙,莫知所终。后世之人,或以此为隐退的风范,或以此为登仙的端倪。庄子以巢父、许由为高,至此道家与隐逸等伦。
后世的荆楚学人,多具恬退隐逸的性格。在专制帝王为“天下英雄尽入我彀”自鸣得意时,隐逸也是一种独立特行,是对统治当局的不合作。
轻名,是荆楚哲学的又一大特色。
儒家学说被称为“名教”,“名”是儒家价值异化的重灾区。里名“胜母”,曾子不入;水称“盗泉”,渴者不饮:皆为名故也。荆楚哲学之视“名”,颇有异于此。其轻名的特色在老子时代就已经形成,老子认为,道无名,无名天地之始。
荆楚哲学强调实为重而名为轻,实在先而名在后,名取决于实,以实为转移。胡宏、王夫之都如此。从“名”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的荆楚之雄特别令人敬畏。
荆楚哲学长于心性问题的研究。庄子的“心斋”,把认识引向人的内心,使心性之学成为道家的强项。而且在儒学中,“孔孟之间所曾失落的心性之环”是在荆楚找到的,当代学术大师庞朴先生在《读书》1998年9月号上发表的《古墓新知》有所论及。
最具荆楚性格的魏晋玄学极重视情性问题,其所崇尚的“自然”,实指人的自然情性。东晋南朝时期,荆州为上流雄镇,推毂礼隆,分陕任重,荆州守牧以情性品藻士人,延誉授职,皆能对当时学风产生重大影响,同时也强化了荆楚哲学的心性论色彩。
胡宏提出了“性本”论,张栻在“中和之辩”中,给予朱熹以巨大的教益,并以强调“涵养”,将实践引入心性学。他们充当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的桥梁,在他们身后,荆楚哲学热情地拥抱了陆王心学;在明代,心学在荆楚声势极大,形成了大规模的哲学运动。直到晚近,熊十力还孤守心学方隅。
荆楚禅宗佛学以“明心见性”为旨,为此宗旨可以扫除一切,甚至自身。翻检荆楚禅师语录,多见这类公案。老子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何以有身为患?道家以心、性与“道”为一,禅宗亦以人性为“佛性”,二者庶几近之。
注解:
[1] 参见冯天瑜:《明清文化史散论》,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4年。
[2] 王夫之:《读通鉴论》,第1卷,《船山全书》第10册,岳麓书社,1991年。
[3] 王夫之:《宋论》第7卷,《船山全书》第11册,岳麓书社,1991年。
内容把关:白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