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没有新的理论武器,他以“狂禅”的面目出现,发起思想游击战,对世人心目中的圣贤与“圣道”,给予严厉的批判。
他泯灭了圣人与凡人的界限:“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致,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1],“人但率性而为,勿以过高视圣人之为可也。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
《李氏文集·明灯道古录》)。
李贽认为:“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非有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焚书》卷一)儒者无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这意味着“未尝有是非耳”(《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人们千古称颂的尧、舜,也是糠秕。
圣人如此,儒家经典也是如此。“《书经》则史官文饰之书,《春秋》则一时褒贬之案”[2]。他还说:“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焚书》卷三)。他还讥笑《论语·微子篇》读起来“如读稗官小说,野史国乘”(《四书评序》),倒是《水浒传》“进于丘明,殆有《春秋》之遗意焉”[3]。
历代“圣人之徒”呢?他认为,孟子“害道”(《藏书·孟轲》),董仲舒“特腐”,周敦颐、程颢之流“终不干净”,王守仁“有识而才不充,胆不足”,李贽也不赞成“尊信朱夫子(熹)犹(孔)夫子”[4]。他骂“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5],“千万世之儒,皆为妇人”[6]。看起来,李贽对于程朱理学及其偶像,大有“一扫而空之”的气概。
而对于“道统”之所不许的人,李贽却有较多的肯定。他称晏子“真好汉”,庄子著作“真非圣人不能为此语”[7];墨、法、纵横家,各“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总足办事”(《焚书》卷五)。他还将批判的锋芒指向“圣道”掩盖下的性别歧视,说:“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8]他称赞为历代所毁骂的武则天是“好后”,“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卫道士们常常一面暗自羡慕司马相如的艳遇,一面板起面孔指斥卓文君的“淫奔”,李贽看透了这种心肠,赞许卓文君忍小耻而就大计的举动。他的宽厚坦荡,与卫道士的岐刻阴毒,判若冰炭。
他将佛教的偶像与圣贤的偶像一同打碎。他说:“诸佛亦并不曾出生死外”(《柞林纪谭》),“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焉耳。人人皆菩萨而不自见也”(《焚书》卷三)。佛经也如儒经一样,“流毒万世”(《续焚书》卷四)。他答复劝修行者,明确表示自己并不向往投生西方极乐世界。他还明言自己信儒,不接受佛教戒律约束。可见,对于佛教,李贽常常是入其室而操其戈的。
李贽批判火力之猛,在中国古代思想家中是前无古人,但他所娴熟的,只是怀疑主义与相对主义。他怀疑孔子之道从来就没有传下来:闻道者只有死于孔子之前的颜渊,孔子恸哭“天丧予”,是其道已绝,而以道学自命者,乃是无根之木(《续焚书·三教归儒说》)。他称赞富于怀疑精神的杨简为“宋儒中独为第一了手好汉”,他指出:“学人不疑,是谓大病。唯其疑而屡破,故破疑即是悟”(《续焚书·观音向》)。“夫疑为学道者之宝,疑大则悟亦大”[9]。
“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而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10]。这同庄子相仿,但李贽没有陷入庄子的诡辩,也并未对儒家学说本身发起批判,只是要打破“圣道”的绝对权威。破除这一绝对权威,人才有自由、平等可言。
注解:
[1] [明]李贽:《焚书》第1卷,中华书局,1975年。
[2]
[明]袁中道:《柞林纪谭》,载潘曾红编《李温陵外纪》卷2。引自《李贽研究参考资料》第2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76年。
[3]
[明]李贽:《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书?发凡》,引自《李贽研究参考资料》第3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76年。
[4] [明]李贽:《续藏书·太傅席文襄公》,中华书局,1959年。
[5] [明]李贽:《续焚书》第1卷,中华书局,1975年。
[6] [明]李贽:《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后论》,中华书局,1959年。
[7] [明]袁中道编:《柞林纪谭》,引自《李贽研究参考资料》第2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76年。
[8] [明]李贽:《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短见书》,中华书局,1975年。
[9] [明]袁中道:《珂雪斋近集》卷8,上海书店,1982年。
[10] [明]李贽:《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中华书局,1959年。
内容把关:白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