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荆楚本籍人士虽无理学大家,却也学人辈出,南宋前期,湖湘学派与朱陆鼎足而三,其重践履、重事功的厚重学风和忠诚爱国的情怀,垂示和熏染着后人。《宋元学案·南轩学案》称:“南轩先生岳麓之教,身后不衰。宋之亡也,岳麓精舍诸生乘城共守。及破,死者无算。”全祖望说:“潭州之陷,岳麓三
舍诸生,荷戈登陴,死者尤多”[1]。可见,湖湘后学,不隳宗风,至今犹觉余烈灼灼。宋元之际,鄂渚学者,也有悲歌慷慨,志节感人者。
赵复,字仁甫,宋荆湖北路德安府(治在今湖北汉阳)安陆县人,约生于宋宁宗嘉定八年(1215年)前后,卒于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年)左右。他本是南宋的乡贡进士,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灭金不久的蒙古军队肆其余威,侵宋疆土,按例对于抵抗失败的城邑进行屠杀,德安罹难。蒙古军中有姚枢担当网罗人才的使命,儒、道、释、医、卜占之人可为蒙古人服务者,可免一死。沦为俘囚的赵复受到器重,但他不欲苟活,解发脱屦呼天而泣,穿行于积尸间,欲投水自杀,为预有所觉的姚枢所制止,携至北方。多年以后,忽必烈召见赵复,问道:“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赵复拒绝:“宋,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之兵以屠父母者。”拳拳故国之心,连忽必烈也受到感动,没有为难他。赵复虽在燕京为“师儒”,却不愿仕元,对江汉故土眷恋不已,因被称为“江汉先生”。
与赵复同时北行的还有应城人砚弥坚。砚弥坚,字伯固,生于宋宁宗嘉定五年(1212年),卒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砚弥坚终生任教职,仕至国子司业,其著述有《郧城集》十卷。《宋元学案·鲁斋学案》将砚弥坚列为“江汉同调”,确实,他是与赵复境遇相似、观点相近的学者。
宋元鼎革,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而是一个文化上相对落后的少数民族政权征服取代汉族政权。这样的变故中,作为较有气节的知识分子,赵复、砚弥坚等程度不同地采取了不合作态度。赵复自杀、拒为向导,已足以为证。此外,他还有牢固的“华夷之辨”的观念,郝经的规劝提供了一个旁证:郝请赵复放弃夷夏之分,劝他“由常以达变”,承认蒙古已成为中国统治民族的现实。赵复未接受,终于隐遁了。南宋孱弱,而蒙元武功盖世,赵复鄙薄事功,虽不离理学传统,却不无拒绝讴歌“酸葡萄”之意。砚弥坚为国子监司业,屡以“阳城忠孝之说”训迪诸生,看似很卖力气地为元朝训育人才,但详其所谓“阳城忠孝之说”,《新唐书·阳城传》:阳城“下迁国子司业,引诸生告之日:‘凡学者,所以学为忠与孝也。诸生有久不省亲者乎?’明日谒城还养者二十辈,有三年不归侍者斥之。”砚弥坚当元初急于用人之际,对诸生训以“阳城忠孝之说”,非欲解散国子监而何?
落后的武力征服者被先进的被征服者的文化所征服,是一个规律,赵复、砚弥坚等身为俘囚,却成为北方学者的“师儒”,正是这一规律的明证。
理学经南宋已达到一个高峰,而在关洛学之所发祥的中原,百年胡氛已使之苗裔无存,更不用说五代时割让出去的燕云十六州,久在化外,一直未沐理学之风。元朝混一,残宋的疆土、“政统”消亡了,而理学的疆域却空前扩大了,程朱“道统”受到更多人的崇奉。金、元消长之际,首先在北方传播理学的,是一个来自荆楚的,以赵复、砚弥坚等为代表的学者群体。《元史·杨惟中传》载:“皇子阔出伐宋,命惟中于军前行中书省事。克宋枣阳、光化等军,光、随、郢、复等州,及襄阳、德安府,凡得名士数十人,收伊、洛诸书送燕都,立宋大儒周惇颐祠,建太极书院,延儒士赵复、王粹等讲授其间。”《元史·姚枢传》载:蒙古军队“拔德安,得名儒赵复,始得程颐、朱熹之书。”
《宋元学案·鲁斋学案》也把理学在北方传播的首功归于赵复,赵复到燕京后,“以所学教授学子,从者百余人。当是时,南北不通,程、朱之书不及于北,自先生而发之。枢与杨惟中建太极书院,立周子祠,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君子配食,选取遗书八千余卷,请先生讲授其中。先生以周、程而后,其书广博,学者未能贯通,乃原羲、农、尧、舜所以继天立极,孔子、颜、孟所以垂世立教,周、程、张、朱所以发明绍续者,作《传道图》,而以书目条列于后。枢退隐苏门,以传其学,由是许衡、郝经、刘因皆得其书而崇信之”。由于赵复的传授,理学在北方发展起来了,而且赵复所传授的朱子学,成为元朝的官学,影响及于明清。
蒙元统治者对理学并无特别的青照。元朝是一个对汉族人民实行一定程度民族压迫的封建王朝,其统治阶层对汉族士大夫多有猜忌,在统治工具的取舍方面,它更重视的是佛教道教而非儒学,在佛教中,又更重视喇嘛教而不是汉地大乘佛教。社会上流传“九儒十丐”之说,虽不是成文的等级制度,但多少表明了儒者境遇尴尬。
学而优者不能为仕,只能为师,故元朝的讲学之风很盛,书院大兴。仅湖北各地,就有书院二十三所,它们是襄阳县隆中书院、枣阳县沧浪书院、黄冈县东坡书院、问津书院、孔子书院、黄陂县河南书院、江陵县东山书院、潜江县白鹤书院、石桥书院、公安县竹林书院、松滋县山谷书院、枝江县白水书院、宜都县北山书院、清江书院、安陆县江汉书院、应城县长庚书院、景陵县天门书院、江夏县南阳书院、主一书院、崇阳县鸣鹤书院、武昌县南湖书院、龙川书院、湖山书院[2]。单从这些书院的命名来看,除了惯常的地方色彩外,还明显带有宋学与隐逸的色彩。这三重色彩的并呈,恰恰使荆楚儒学与隐逸结合在一起,而这正是儒学在元朝这个时代的特点。
注解:
[1]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丽泽诸儒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
[2] 引自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湖北简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
内容把关:白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