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敦颐与宋代理学的开创
周敦颐,字茂叔,北宋道州营道县(即今湖南道县)人,生于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年),卒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他少年丧父后,随母往开封依舅家过活。其舅郑向把官荫留给他,这样他二十岁试为将作监主簿,二十四岁时出任洪州分宁县(今江西南昌修
水县)主簿,人以为“老吏不如”,被荐任南安军(今江西大余县)司理参军,兴国知县代理南安通判程珦敬重他的学识品行,让儿子程颢、程颐拜他为师。周敦颐历任郴州桂阳县知县、大理寺丞、南昌知县、合州(今重庆合川)判官、国子博士、虔州(今江西赣州)通判、邵州(今湖南邵阳)代理知州,熙宁初,以赵抃、吕公著之荐,转虞部郎中、广东转运判官兼提点刑狱,最后因病求知南康军(今江西星子县),并在庐山莲花峰下的莲花洞安了家。他将莲花洞附近的溪流命名为“濂溪”,并将所建的一处书堂命名为“濂溪书堂”,他亦被人们称为“濂溪先生”。
朱熹在《伊洛渊源录》中,提到一则逸闻:程颐与朱光庭拜访邵雍,就面前的桌子讨论起来:这桌子安放在地上,可知天地又安在什么地方?邵雍给他们讲了天地万物之理,以及六合之外。程颐叹道:平生惟见周茂叔论至此。
周敦颐所讲的已不得而知,但他留下《太极图说》和《通书》,程颐所闻,想是不甚异于这两部书中的观点。
《太极图说》极简短,全文如下:
自无极而为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自注云: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在是矣!
以没有实在性、没有形质规定的“无极”作为世界的本质和本原,是最令后世理学家不安的一个命题。朱熹断不肯把世界建立在这样一个虚无的本原上,很忌讳这个“瑕疵”,借口《太极图说》受到后人的篡改,欲加剜除。陆九渊兄弟则以为《太极图说》根本上算不得成熟的著作,要么根本就是托名之作[1]。
以虚无论世界,本是先秦道家、魏晋玄学以及佛教学说的特色,甚至“无极”这个概念本身,也出自老子《道德经》。《太极图说》确实借助了道家的思想资料,其“自无极而为太极”的世界生成模式,“主静”之旨以及见于《通书》中“无为”的主张,均明显受到道家学说的影响。两宋之际就有人胪列出了《太极图说》的传承谱系,上溯到五代时的陈抟甚至隋唐之际的方术之士。其实,除道家外,佛教也给了周敦颐一定的影响。
“无极”在形质上没有实在性,但被赋予意义上的真实性:它派生了“太极”。太极自身的动与静的特性产生了阴阳两仪,阴阳的运行、变化、交感产生了五行、四时、男女、万物。反过来,万物最终推原于“无极”。这就是周敦颐的世界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无极”是最高存在。在中国思想史上,这样的一个世界模式并无新意,但它确实为儒家人伦实践学说提供了一个较新的形而上学的外壳。
不过,新瓶还是装着旧酒。周敦颐创建的理学尽管有了新的世界观外壳,但毕竟还是“儒学”,这个外壳装裹的还是儒家人伦实践学说的内核。周敦颐更加专注于其内核,以至于那个外壳造得很囫囵,很不经意。
与先儒们一样,在周敦颐那里,人性、人伦是学理的中心。五行二气灵秀所钟的人性本善,但这只是先天的禀性。“形既生矣,神发知矣”,指向客观世界的感知会导致次生的有善有恶的人性,即后世理学家所说的“气质之性”,它表现为刚善、刚恶、柔善、柔恶。最理想的人性是“中”,即后儒们所说的“天地之性”。“中”,是人反观“无极”并与之合一才能得以实现的。这是周敦颐形而上学“无极”本体论在人性论学说中的贯彻。
《太极图说》、《通书》关于“天”与“圣人”的观点值得引起特别的注意。
“天”并未被赋予人格,周敦颐如此谈天是深有意味的。孔子较少谈“性”与“天道”,孟子谈“性”不谈“天道”,荀子谈的“天道”也不过是自然。自董仲舒一面以阴阳五行说天道,同时又以天为“百神之大君”,使天成为有情感意志的人格神,儒学开始神学化,开始与封禅祀天、谶纬迷信相结合。帝王嘉纳于上,鄙儒曲献于下,流风所被,愈演愈烈,中唐柳宗元、刘禹锡虽奋力搏击,犹不能扭转颓风,直到宋真宗时上演一出贻笑万世的“天书”丑剧。责任虽不全在儒学本身,但“天书”事件鼎沸之时,儒者少所谏阻,仅孙奭“天何言哉”地侧击了一下。儒者多不甘等伦于方术之士,劳碌于执幡捧符之役,但儒家的思想武器阙如。理学的出现并形成较大规模的哲学思潮,应与“天书”一类事件的刺激有关。
周敦颐是理学的开创者,他开宗明义以“道”论天,而不是以神秘的“天意”论天,这成为后世理学的世界观思维定式。不以人格化的情感意志论“天”,这才有了真正的“理学”。理学的开创有一定积极意义,即如理学产生之后,帝王间或也有佛道之崇,但大体上,低级迷信较之以前离庙堂远得多了。
周敦颐塑造了新的“圣人”金身。这“圣人”已经不像早期儒学中的圣人那样只是纯粹朴实的人伦典范,也不单是“王道”政治在道德殿堂里占据的宝座。“圣人”被赋予前所未有的神圣性,超越了其先前通常扮演的“师”、“君”的角色,与“天”并论,如《通书》中说: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
“道德高厚,教化无穷,实与天地参而四时同,其惟孔子乎!”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
旧儒学中“天道”的“诚”、“神”、“几”的属性,周敦颐也分派给了圣人:“诚者,圣人之本”,“诚、神、几,曰圣人”。
在《太极图说》中,“圣人”不仅“立人极”,确立社会人伦准则,还“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具有无上的品德、睿智、严谨和神明,具有超凡的神性。
天既然失去了人格神的特性,原来假托“天意”的统治意志就要通过“圣人”来说明了,原属于“天”的部分属性、权威就被让度给了“圣人”,“圣人”获得了相天行道的地位。“圣人”的地位一抬高,后世就不再滥封“圣人”了。孟子将伯夷、柳下惠与孔子并称“圣人”,后世正统理学家是决不会这么做的。
“圣人”与“无极”是对举的,照应的。圣人是至善,而善的极至、善的本原是“无为”的、“无事”的、“寂然不动”的“诚”。《通书》里讲,凡人学习为圣“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为“圣”的关键就在于“无欲”、“窒欲”。显然,这直接为后起的程朱理学禁欲主义张了本。
通过“中”通向超越而实为调和的人性论;通过“诚”通向禁欲主义伦理学,这就是周敦颐“无极”的意义之所在。“无极”思想资源是道家的,但周敦颐还是保留了儒家本色:“圣人”是基于其“无为”的“诚”,未成“圣人”者还是应当“为”“圣人”的,周敦颐肯定“士希贤”、“贤希圣”的阶进和人格自我完善。朱熹以为周敦颐学说中的“无极”的帽子是可以摘掉的,殊不知,“无极”代表了周敦颐学说中的荆楚道禅文化基因,去掉了“无极”,周敦颐就不过是另一位朱熹罢了。
“无极”的帽子一摘,“太极”就成为程、朱步向“天理”的阶梯,周敦颐的“窒欲”主张,也是后世理学家“灭人欲”的先声。从形式到内容,周敦颐都为宋代的理学(新儒学)确定了基调,开创了规模。由于这个缘由,周敦颐被后起的理学家推尊为理学开山祖师,称颂为承接了孔、孟以后中绝的“道统”的人。
注解:
[1]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濂溪学案下》,中华书局,1986年。
内容把关:白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