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传入荆楚在三国时期,但形成思潮则始于东晋时道安南来荆襄。荆楚学风重视“义理”,为适应这种思想环境,道安开始将佛教义理化、玄学化,而这正是佛教中国化的机枢。道安南来带来了荆楚佛教的兴盛与佛学的诞生,有关情况请参阅本书有关章节。
本土儒学、道家道教与外来的佛教发生
磨擦碰撞是不可避免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儒道释之间屡次交锋,在南朝就先后发生过围绕《均善论》、《神灭论》展开的论战,这些论战,以长久的眼光来看,结果可谓“双赢”:本土儒家哲学获得了更强的思辨性,同时,佛教也得以进一步中国化。
南朝宋代,荆楚学者何承天、宗炳等参与了围绕《均善论》展开的论战。
1.引起争论的《均善论》
南朝宋时,僧慧琳著《均善论》[1]一文,当时或称为“白黑论”。此论以对话体写成,内容是代表中国圣人传统的“白学先生”与代表佛教的“黑学道士”辩难。结果是朴素而宽厚的“白学先生”全面胜利,而玄虚狡黠的“黑学道士”一败涂地。慧琳身为佛徒,对佛教反戈一击,兹事影响极大。
2.宗炳及其《明佛论》
宗炳,字少文,生于东晋宁康三年(375年),卒于宋元嘉二十年(443年)。宗炳祖籍南阳涅阳(今河南南阳与邓县之间),其祖父宗承曾任宜都太守,卒于官,其父辈起已定居江陵。宗炳隐居不仕,晋宋之际,声望极高,却一直拒绝征辟。他对佛教有极大的兴趣,曾在庐山随慧远习佛法五十天,是荆楚乃至全国居士佛学的代表。
宗炳没有像“黑学道士”那样认输,读了《均善论》后,与何承天往复通信论辩,并写了《明佛论》,反驳慧琳,阐发他自己的佛学思想。宗炳承认,“物自可有”,但这“有”是变化不居的、把握不住的,“夫色不自色,虽色而空,缘合而有,本自无有,皆如幻之所作,梦之所见,虽有非有。将来未至,过去已灭,见在不住,又无定有。”这与古希腊埃利亚派哲学家芝诺的诡辩方法相同而结论相反:芝诺以时空无穷分割造成的悖论来反证时空虚妄,世界只有“一”;宗炳通过强调存在的无穷分割、不稳定性,来否定存在的整体性与稳定性,以证明存在是“空”。“自古千变万化之有,俄然皆已空矣”,故存在只是假象,“有”只是“伪有”,“性本无矣”。
宗炳的“空”,非仅为虚无,亦是精神的实有。“空”即是神、理,也是心。对象世界只是心、识的虚妄的派生物,“心作水火,冷暖辄应”,“夫亿等之情,皆相缘成识,识感成形,其性实无也”。
他还认为:神,即灵魂,与人的躯体是可以分离的,灵魂是可以独立存在的,神是不灭的。“人形至粗,人神实妙,以形从神,岂得齐终?”“无身而有神,法身之谓也。”神是本有的,不可灭也不被生。形贱神贵,上自如来,下至凡夫,其形皆粗;神虽有智愚之分,但相对于形,都是精妙的。神可与形合,也可与形离,“神非形作,合而不灭”,“既本立于未生之先,则知不灭于既死之后矣。”
将佛教唯心主义与中国本土哲学唯心主义结合起来,企图以佛教包罗儒、道,是宗炳佛教哲学的一大特色。他也知道,佛教出世,不足以治国,所以主张“依周孔以养民,味佛法以养神”,“外率礼乐,内修无生”。他认定儒、道、佛三教有共同目标,在儒经、“圣贤”言行及老庄思想中找到很多与佛教相通的东西,将儒的“仁”化为佛的“慈悲”;他指出,儒经中有佛理,“孔氏之训,赀释氏而通”,“夫孔圣岂妄说也哉”。他一再招摇敌方的旗帜,这种战术,正是宗炳一类士人出身的居士佛徒擅长的,值得认真对待。
但,宗炳只是要用儒、道妆点佛教,他认为佛教包含儒、道精髓却又高于儒、道。“彼佛经也,包五典之德,深加远大之实,含老庄之虚,而重增皆空之尽”。儒经也不如佛经,“《书》称知远,不出唐虞;《春秋》属辞,尽于王业;……周孔所述,盖于蛮触之域,应求治之粗感”。儒经由于散没、焚毁,或被“俗儒”阉割,只剩下王业治迹,不如佛经之精。
3.何承天对佛教的批判
何承天,东海郯(山东郯城)人,生于东晋太和五年(370年),卒于刘宋元嘉二十四年(447年)。幼丧父,随舅舅徐广学习,青年时代随叔父生活于益阳令官所,他在荆楚一带生活多年,东晋末至刘宋王朝,除任朝官外,他在荆楚一带为官最久,先后做过南蛮校尉(驻荆州)参军、长沙公陶延寿的辅国府参军、浏阳令;南蛮长史,荆州刺史谢晦的咨议参军、领记室,谢晦叛乱被杀后,还留任荆州,行南蛮府事,此后,还担任过衡阳内史,元嘉十九年,兼领国子博士。他的著作,后人集有《宋何衡阳集》。
何承天是佛教的批判者,他先后与宗炳、颜延之、刘少府围绕佛教展开过论辩。
他对慧琳赞赏备至,将其《均善论》抄送好友宗炳,热情地希望他接受慧琳的观点。宗炳执著于佛教,其著《明佛论》,就是因《均善论》引起的。
碍于友情,何承天并未与宗炳展开全面的争论,在写给宗炳的信中,他表示自己有意保持缄默以成人之美。对于佛教,何承天也表明他不为过甚,无意排击,甚至认为可能有些用处,但他不能接受关于佛超过了孔子、老子的说法。
对于宗炳阐述的“性空”的观点,何承天作了不甚有力的反诘:果如宗炳所说,“当其盛有之时,已有必空之实”,岂不就是“空物为一”、“空有未殊”?只见其“空”者与只见其“有”者,不过半斤八两,“唯见其有,岂复是过?”
在形神关系问题上,何承天因袭了以薪火设譬的朴素传统,“薪弊火微,薪尽火灭,虽有其妙,岂能独得?”然而这不足以驳倒宗炳,因为一方面宗炳坚持“火者薪之所生,神非形之所作”,另一方面,宗炳不难这样反诘:薪不自燃,若非别有火种,薪何以生火?火种何来?这个问题,何承天也没有深究。
佛学、佛教虽不判然为二,但各有侧重:佛学通常面向士人,标榜“为上根人说法”,诱以“修慧”;佛教通常面向普通民众,诱以“修福”。传统的儒佛之争,儒者大抵抨击佛教(甚至连宗炳也不赞成“崇塔侈像、容养滥吹之僧”),而不着意、也不甚有力于批判佛学,甚至入其室操其戈,以其学破其教者亦有之;佛教的捍卫者通常寻找儒、道与佛学相近处为佛教辩护。宗炳、何承天都在这个传统中。比较起对佛学的批判来,何承天对佛教的批判要有力得多。
佛学号称“达观”,标榜“常虚”,何承天指出,佛教中人“在生虑死,心系无量,志生天堂”,如何算“常虚”,何足称“达观”?佛既然号称法力无边,为什么不能启示依它看来有“邪见”的人呢?
佛学本以空无为旨,佛教却难以“空无”诱人,它需要用“富贵”、“庄严”吸引信众,并以“恶趣”、“地狱”恐怖人心,果报之说因而起焉。宗炳高谈“泥洹以无乐为乐,法身以无身为身”,但他知道这吸引不了人,随之许以可“获利于无利”,“有欲于无欲”,到底不免以利欲动人。何承天抓住这一矛盾,说:“诱所尚以祈利,忘天属以要誉,谓之无邀,吾不信也。”“果归于无利,勤者何获?……若有欲于无欲,犹是常滞于所欲。”他揭露,佛教以地狱恐怖人心,是对人类精神的沉重压迫,“其处心亦悍矣”。
“华夷之辨”也被用作反对佛教的武器,何承天认为“外国之事,或非中华所务”,“华戎自有不同,何者?中国之人禀气清和,含仁抱义,故周孔明性习之教;外国之徒,受性刚强,贪欲忿戾,故释氏严五戒之科。”从人性论的角度论证佛教不适于中国,这就是想当然了。
何承天在《达性论》与《报应问》中对佛教因果报应论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批判。这两文也引起了争论,争论的对方分别是颜延之与刘少府。
《达性论》站在儒家立场上,强调了人在天地中的地位,“天以阴阳分,地以刚柔用,人以仁义立。人非天地不生,天地非人不灵。三才同体,相须而成者也,故能禀气清和,神明特达。”何承天反对佛教将人类等同于“众生”的观点,人为万物之灵,“安得与夫飞沉蠉蠕,并为众生哉?”人待动物不妨有“仁道”,也并不意味着人类与众生平等。他还批判轮回说,“至于生必有死,形毙神散,犹春荣秋落,四时代换,奚有于更受形哉?”
颜延之三次致书何承天以驳《达性论》,并主张严杀生之戒。何承天指出:佛教“报应”之说,只是手段,“皆吾所谓权教者耳。”如有所谓报应,应该是“轻重必侔,”“修短有度”的,心无慈愍者,造像无诚心,何德足以升天堂?性非惨虐者,狩猎有节制,何罪以致陷地狱?这岂非“立法无衡石”吗?颜延之虽犹有辩,但不成道理。
《报应问》指出:“余谓佛经,但是假设权教,劝人为善耳,无关实叙”。食草的鹅,不免成为盘中餐,食虫的燕,却是人见人爱的,可见“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何承天不仅提供了批判,而且也展示了批判的武器——“欲知日月之行,故假察于璇玑;将申幽明之信,宜取符于见事”,“远由近验,幽以显著”,这种实证的精神,与他在历法研究中“当顺天以求合,非为合以验天”的主张是一致的。何承天以实证精神破除迷信,是对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回避态度的超越。刘少府虽有辩难,但无力撼动何承天。
注解:
[1]
《均善论》及后文所引之《明佛论》、《达性论》、《报应问》与何承天等往来论辩书信,均见于清人严可均所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中华书局,1958年。
内容把关:白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