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中国戏曲的雏形,则与古代的舞蹈、乐曲、百戏、滑稽戏、傀儡戏和说唱等艺术有密切联系。早期的职业艺人——优人产生于西周末年,而最著名的优人正是春秋时楚国的宫廷艺人优孟。优孟效法已故令尹孙叔敖的声容,用谈笑和歌曲讽谏楚庄王要体恤功臣后代,使庄王对孙叔敖的儿子有
所封赠。因而明人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言:
优伶戏文,自优孟抵掌孙叔,实始滥觞。[1]
优孟能仗义直言,寓讽谏于谈笑之间,又有惟肖之扮演,被后世指为戏曲道德传统之正宗,其特征正如司马迁的赞辞:“不流世俗,不事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2]
荆楚大地是歌舞演艺活动极盛之所在,与戏曲相类似的娱乐形式历代传承甚多,唐代流行的参军戏在江汉平原即有流布。参军戏是戏曲的萌芽形态之一,由优人表演,一般有两个角色,一名参军,一名苍鹘(hu)。参军傅粉墨,绿衣秉筒,大致同于今之“净”,扮演的是被嘲讽的赃官,苍鹘则是嘲讽他人的,相当于“末”。两人一问一答,以诙谐讽谏为旨。这种“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的滑稽戏,在道德的意义上正承袭了优孟的正义精神,其表演既是娱乐,又合于伦理纲常,包容了惩恶劝善、药人救世的效用。竟陵(今湖北天门)人陆羽就擅长此技,他曾加入到演艺者的行列,并为“伶正”,善演木人、假吏、藏珠之戏,创作有参军戏脚本《谑谈》,凡数千言。其戏为长安名伶、后授韶州同正参军的李仙鹤所传演,并传至浙东。著名诗人元稹被贬江陵十年,后奉旨调往浙东时,曾看到当地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其妻子刘采春均演陆参军,歌声彻云。参军戏在荆楚一带频繁活动的情形就更可想见了。
两湖在宋元时代已有俳优、姬妓搬演歌舞杂剧。安陆(今属湖北)人、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宋庠,在《岁晚感事》中记有“楚优歌舞拙,何处强持樽”[3]。他的弟弟、文学家兼史家宋祁在修《唐书》时,与诸姬谈笑,说起大雪天富贵人家也只是“拥炉命歌舞,间以杂剧,引满大醉而已”[4]。起源于滑稽戏的宋杂剧传遍南方各省,是在南宋灭亡以后。元初驰名于两湖地区的名优有金兽头、般般丑、刘婆惜、小春宴、帘前秀、任国恩等人。其间,小春宴由武昌至浙西演出,能熟记杂剧三百余段,她将剧目公开张贴,演出前由观众任意选择,其熟谙戏曲的程度,少有可比。帘前秀是末泥任国恩之妻,末泥又叫戏头,是剧中地位最高的角色,也是全戏的主管,帘前秀演得一身好戏,武昌和湖南的观众尤其喜爱她。而刘婆惜与刘廷信在武昌的演出,因配合默契,也受到观众青睐。
杂剧这一流行全国的娱乐方式,在不同时代,内容也有差别。北宋的杂剧包括了参军戏、傀儡戏及角抵一类技艺,南宁的杂剧则承继参军戏的传统,经革新有了比较严格的范围。宋杂剧以及金院本、宋元南戏,都是中国戏曲进步的表征,而中国成熟之戏曲,部分论者如王国维认为应从元杂剧开始。元杂剧整合了前代歌舞百戏、诸宫调、说唱、宋杂剧、金院本和各地民间艺术,剧本结构通常为四折一楔子,有较完整的故事,表演上分唱、念、科、舞等四种形式,脚色行当以正末与正旦为主。比之现代戏曲和西方同类剧种,元杂剧有剧本、演员、舞台、演出、剧团、观众等完备之戏曲的必备条件,只是在时代上晚出于古希腊悲剧和印度戏曲,并且今日已不再上演杂剧,希腊剧则至今依然保留并上演。
两湖盛行元杂剧是在明朝,尤以鄂东地区最为典型。明代的鄂东比较富庶,曲艺演出频繁,不仅节庆日搬演杂剧,乃至遇有丧葬,亲朋邻友亦携带食物,通宵观赏杂剧演出。因此就有监察御史刘谦亨等人上奏朝廷,建议禁止鄂东丧葬人家聚优伶以为戏,以正风俗。到清朝康熙年间,郧西县令郑晃仍在榜示禁止出殡时搬演杂剧,禁令写道:
尤可骇者,有力之家,修斋之外,扮演杂剧。宾朋满座,女眷盈庭,其门如市,欢呼达旦。……居然人也只顾生人之乐,不问死者之悲……敢有仍蹈前习,除重责主丧外,族长、甲邻一并严处。[5]
杂剧显然已经融入鄂西北民众的生活之中。
清代是戏曲逐步地方化的时期。此时两湖地区流行的戏曲剧种已达数千种,既有全国性的大剧种——雅部昆曲和弋阳腔,以及道光后出现的京剧,也有新兴的地方戏,如湖北的秦腔、汉调(皮黄腔)、湖北高腔、花鼓戏、采茶戏、梁山调、傩戏等,湖南的湘剧、衡阳湘剧、祁剧、常德汉剧、荆河戏、湘昆、巴陵戏、辰河戏、师道戏、花鼓戏、花灯戏、阳戏等,此间正是两湖地方戏曲的极盛阶段。
昆曲是两湖民众喜爱的一大剧种,它唱词雅致,清初士人们又创作了一批优秀剧目,典型如李玉的《清忠谱》、洪升的《长生殿》和孔尚任的《桃花扇》,使昆曲获得了更多的观众。两湖的昆曲戏班多由外来,清初一位有名的戏曲活动家和理论家李渔,曾亲领戏班来鄂东、汉阳等地演出,蕲春人、文学家顾景星在康熙十二年(1672)即有《月湖答李渔》诗盛赞此事:“唱到李渔新乐府,水仙山鬼尽含愁”。[6]
文人们一向以昆曲为正声,因而写作传奇的人较多。著名如公安人袁宏道曾删编《红梅记》,天门人马致远著《春水船》,客居黄安(今湖北红安)、麻城的李贽评点《西厢记》、《玉簪记》。高官巨贾自蓄家班,上演昆曲亦不少见。
昆曲在两湖的流行过程中,逐渐融入了地方风格。清初人刘献廷在湖南衡阳有过一次听昆曲的经历,他在主人极诚敬的款待下,一边品尝南方人喜食而他这位直隶人颇觉若不堪言的苦瓜,一边欣赏着戏班的演出。但是,他并不能陶醉其中,他说:
剧演《玉连环》,楚人强作吴歈,丑拙至不可忍。如唱红为横,公为庚,东为登,通为疼之类,又皆作北音,……使非余久滞衡阳,几乎不辨一字。[7]
湖南昆曲在唱法和语音上的变革,正是适应了民间的欣赏需要,所谓“丑拙”与刘献廷“向极苦观剧”大有关系。
楚人对待各门戏曲艺术极善兼容并收,融于一炉。艺人们将流行于湖广的安徽青阳腔,经改造形成清戏,即湖南高腔和湖北高腔。又将山陕梆子改为襄阳腔,继而过渡到西皮腔,终将西皮与流行的二黄合奏,形成著名的皮黄腔,此即湖北地方最大剧种汉调。如今全国各皮黄剧种中,无论唱西皮或二黄,都留有“楚音”。
当山陕梆子(秦腔)南下后,在两湖地区同样兴起了“梆子热”。刘献廷曾记载衡阳之“秦优新声,有名乱弹者,其音甚散而哀”[8]。“乱弹”即梆子。纵然是边远的鄂西地区,也有秦腔的爱好者。湖广最大的土司之一、容美(治今湖北鹤峰)土司田舜年家的戏班,“男优皆秦腔,反可听(所谓梆子腔是也)。”[9]秦腔来湖北后,其声腔及剧目对湖北的地方戏曲影响很大。
又有来自四川的粱山调,颇受两湖民间喜爱。据《长乐县志》(长乐即今湖北五峰)记载:
演戏多唱杨花柳戏,其音节出于四川梁山县,又曰梁山调。[10]
清代嘉庆、道光年间人叶调元的《汉口竹枝词》中也述说了梁山调在汉口演出的情形:
芦棚试演梁山调,纱幔轻遮木偶场。听罢道情看戏法,百钱容易剩空囊。[11]当梁山调传入湖北后,与当地的音乐的语音结合,演变成不同的地方小剧种,钟祥、京山等地仍称梁山调,崇阳、通城称为提琴戏,恩施一带称灯戏,五峰、鹤峰则称柳子戏。
此时,又有源于田畈歌曲和民间歌舞的花鼓戏和采茶戏在两湖一带产生。如湖南花鼓戏、黄孝花鼓戏(西路花鼓)、东路花鼓戏、荆州花鼓戏、黄梅采茶戏、通山采茶戏……,其中黄梅、广济一带的采茶戏流传到安徽、江西等省,以致安徽的黄梅戏、浙江的睦剧、福建的三角戏、江西武宁的采茶戏在其形成过程中,都与黄梅采茶戏有直接或间接的渊源关系。
楚地民间自古亦流行傩戏。清修《鹤峰州志》记载:
祀罗神者,为木面具二,其像一黑一白,每岁于夜间祀之,名为完罗愿。此湖南客户习俗。[12]
清修《来凤县志》亦云:
还傩愿,延巫屠豕,设傩王男女二像,巫戴纸面具,饰孟姜女、范七郎,击鼓鸣锣,歌舞竞夕。[13]
傩戏每每不离孟姜女的故事,故有“姜女不到不勾愿”之说。傩戏还逐步与湘鄂西的地方戏剧种——南剧同台还愿,二者在相互关注中贴近,也促使傩戏逐步戏曲化。
戏曲作为一种表演艺术,自宋元时代形成了它的完备形态之后,一直繁荣了数百年,虽然不同剧种各有其起伏跌荡的历史里程,但都曾领一时一地之风骚,至清代又出现了种类繁多的地方戏。戏曲之兴旺,其部分缘由或许可以从王公贵族、高官大户对戏曲的爱好中找到。譬如清代湖广总督毕沅,在家中蓄有优伶,“公余之暇,便令演唱”。一日,友人钱泳在毕家同坐观剧,钱氏对毕沅说:“公得毋奢乎?”毕沅笑着回答:“吾尝题文文山遗像,有云‘自有文章留正气,何曾声妓累忠忱。’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14]文文山指文天祥。毕沅对看戏听曲的嗜好,大约出于人之喜娱乐的天性,此种“富贵闲人”般的情致自然有助于戏曲的兴盛。但是毕沅也因奢靡无度而遭人非议。
有的官员不一定自蓄声伎,毕竟负担一个戏班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他们往往与民间戏班有密切的往来关系。如荆州驻防将军巴扬阿,每逢年节,就派车轿接来汉调著名戏班太和班的一末唐长林、同乐班的刘三保进城演出。荆州知府袁于令,也是有名的昆曲作家,他在知府任上十年间,人称其府衙有“三声”,即唱曲声、奕棋声和骰子声。
即令万山阻隔中的鄂西,也不乏对戏曲无限迷恋之人。孔尚任在《桃花扇本末》中说过这样一件事:
楚之地容美,在万山中,阻绝入境,即古桃园也。其洞主田舜年,颇嗜诗书,予友顾天石有刘子骥之愿,竟入洞访之,盘桓数月,甚被崇礼,每宴必令家姬奏《桃花扇》,亦复旖旎可赏。[15]
孔尚任的剧本《桃花扇》作成后,也传入容美。土司田舜年观后,便派人前往送诗相赞。孔尚任亦作七言排律依韵唱和:“归去楚臣兰有臭,投来郢曲玉无瑕”。其后,孔尚任的朋友顾采,又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来容美,居四月,写下了《容美记游》以记此行。顾采谈到田舜年自蓄戏班时写道:
女优皆十七、八好女郎,声色俱佳,初学吴腔,略带楚调,男优皆秦腔,反可听(所谓梆子腔是也)。丙如自教一部乃苏腔,装饰华美,胜于父优,即在全楚也称上驷,然秘之,不使父知,恐被夺去也。[16]
田舜年和儿子丙如各拥戏班,只是儿子的行为一直瞒着父亲。
不仅如此,田舜年的土司行署中还建有戏所、戏楼、教戏房、仅顾采观剧所到过的戏楼就有天成楼、张桓侯庙、百斯庵、宣慰司署楼、关夫子庙戏楼、坪山行署戏房、天兴楼、细柳城庙楼和魏博楼等,容美戏曲活动之繁荣已略见一斑。田家戏班不仅在宴会上为客人如顾采等人演出,还于五月十三日关公诞生日,在细柳城庙楼公演,其时乡民蜂拥而至,即使满腿黄泥的乡民,也可入席观戏。“有适从田间来,满胫黄泥,而与于席间,手持金杯者”,“有百里来赴会者,皆饮之酒,至十五日乃罢。”[17]田舜年是一位才兼文武的土司,著有《许田射猎》、《古城记》等传奇,他对戏曲的嗜好有利于鄂西地区外来戏曲的传入和当地剧种南剧(南调)的形成。
两湖的藩王府对蓄养歌伎班也有极高热忱。明朝出于分封同姓王以“慎固边防、翼卫王室”的认识,推行封藩之制。湖北的武昌、钟祥、江陵、襄阳、蕲州(治今蕲春)均有亲王府,其下各置郡王府。皇帝按例要赐给各王府词曲1700本,乐工27户,这说明了王府对戏曲的喜爱和需求。明末张献忠取荆州时,将惠王府数十乐户召来,行酒助兴。武昌的楚王府还专辟“御菜园”以蓄歌伎。明亡后,各王府的歌伎散落民间,封藩所在的地区就此成了戏曲活动频繁的“戏窝子”。楚地戏曲的兴盛,的确与王府的提倡不无关系。
王府和官僚士绅对戏曲演艺活动的倡导毕竟尚属间接作用,一个剧种能发展到较高艺术水准,必定是因大量爱好者的长期支持而造就。两湖流行的各剧种,更多的都属于平民艺术,为民间下层群众所喜闻乐见,民众对戏曲的热衷及蕴藏其间的深厚戏曲传统,才是两湖戏曲存在和发展的主导因素。
清朝是封建时代地方戏大发展、大交流的时期,如两湖的戏班就曾到外省从事演出活动。据戏剧家欧阳予倩在《试谈粤剧》一文中对“外江梨园会馆碑记”和“梨园会馆上会碑记”的分析,确认在广州活动的戏班中,乾隆四十五年(1780)就有湖南班两个,另有徽班9个,江西班两个;乾隆五十六年,湖南班达到17或18个,另有徽班7个,苏州班11个。刊印于乾隆年间的《扬州画舫录》一书,记述了扬州城戏曲演出的盛况,其中就有两湖的罗罗腔前来演出。此外,两湖地方戏剧种很多,接近40个,最有代表性的是汉剧、湘剧、祁剧和楚剧。
注释:
[1]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41,庄岳委谈下。
[2]
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
[3]
宋庠:《宋元宪集》。
[4]
陈诗:《湖北旧闻录》。
[5]
清同治五年《郧西县志·艺文志》。
[6]
顾景春:《白茅堂集》卷16。
[7]
刘献廷:《广阳杂记》卷3。
[8]
刘献廷:《广阳杂记》卷3。
[9]
顾彩:《容美记游》。
[10]
清咸丰二年《长乐县志·风俗志》。
[11]
叶调元:《汉口竹枝词》卷5,杂记。
[12]
清道光二年《鹤峰州志·杂述》。
[13]
清同治二年《来凤县志·风俗志》。
[14]
钱泳:《履园丛话》卷6,耆旧,秋帆尚书。
[15]
孔尚任:《桃花扇·桃花扇始末》,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16]
顾彩:《容美记游》。
[17]
同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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