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的出现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一个重要阶段。荆楚地区原始农业的产生,可以追溯到距今8000年左右。1988年11
月,在湖南澧县彭头山遗址发现了大量的炭化稻壳和稻谷,据鉴定,可确信这些应是人工栽培水稻。这表明,在彭头山文化时期(距今8000~7600年左右),荆楚地区已出现原始的稻作农业。研究者认为,当时原始的先民们使用竹、木及石质农具进行刀耕火种。从现有考古发掘资料看,到大溪文化阶段,石质农具已相当发达,说明此时已进入锄耕农业阶段;在屈家岭文化阶段,锄耕农业已进入成熟时期,农耕范围有了进一步拓展;到了石家河文化时期,原始种植农业已经很繁荣了,畜牧业和手工业逐渐从农业中分离出来;商周时期,随着大批北方部族的南下,中原地区先进的生产技术被带到荆楚地区来,促进了荆楚地区农业的发展,尤其是楚人进入荆楚地区后,农业经济得到飞速进步,铁农具逐渐推广,水利工程也兴修起来,从而出现了荆楚历史上第一次经济开发高潮。
春秋战国时期,荆楚地区经济开发的重心在汉水中游的南阳盆地、襄宜平原和长江北岸的江汉平原西部,这里是楚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社会经济最为发达。郢、鄢这两个全楚国的都城和陪都,都位于江汉平原西部和宜城平原上,可知这里的农业生产已有一定的水平,才能有效地供应这两个都城及其它较小城邑人口的粮食。南阳盆地靠近中原,生产力与经济发展水平与中原接近,是楚国经营中原的重要基地。相对而言,当时江汉平原腹地和长江以南的今湖南地区的经济发展比较落后。
战国晚期,秦占领楚国故地江汉地区后,楚人大规模东徙和南迁,南迁的部分楚人进入长江以南今湖南境内,从而促进了湖南地区的经济开发。与此同时,江汉地区随着人口的外迁而显著衰落。到西汉初年,荆楚地区除南阳盆地的经济发展水平接近中原外,大部分地区的经济还相当落后。《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当时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经济地理状况说:
越、楚则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总之,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赢蛤,不待贾而足,地执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啙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这说明直到两汉时期甚至更晚,荆楚地区,除南阳郡外,仍然是地广人稀,经济发展停留在火耕水耨的水平。关于火耕水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耕作方式,日本学者西岛定生、中国学者牟发松等先生都有细密的考究。西岛氏认为,所谓火耕水耨是一种一年休耕制的直播式水稻耕作法,尚未实行插秧①。牟发松先生认为它是南方撂荒农作制时期的水稻耕作方式,主要是在熟荒地上进行。地力耗尽以前可能连续耕种一个时期,但仍属撂荒制范畴。“火耕”就是用火烧掉荒地上的野草,然后下水播种。“水耨”是稻田除草的重要手段,但仍须刀割配合②。我们倾向于同意牟氏的看法。水稻是荆楚大部分地区主要的农作物,火耕水耨的水稻耕作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其田地的面貌,即:并不是所有已开垦的土地都是同时耕种的,而是有一部分在轮休——轮休的田地是荒芜的,杂草丛生。
整个两汉时期,从总体上看,荆楚地区的经济一直处于上升的态势,具体表现为牛耕技术的逐渐推广、铁农具的普遍使用、农田水利的兴修等各方面。其中南阳地区的经济发展尤其值得注意。据《汉书·地理志》记载,西汉元始二年(公元2年),南阳郡的户口数分别为359316户、1942051口,超过了荆州其余六郡的总户口数;其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42人左右,而南郡、江夏郡、零陵郡、桂阳郡、长沙郡、武陵郡的人口密度分别为每平方公里10人、3人、2人、3人、3人、2人③,差距非常大,可知南阳盆地的经济发展水平在荆楚地区遥遥领先。东汉时期,长沙、桂阳、零陵等今湖南地区的人口有较大幅度的增加,其人口密度分别上升到14人、10人、17人,反映出湖南地区的经济有较大发展。与此同时,江夏、南郡的人口密度仅有小幅度增长(分别是每平方公里10人、4人左右),说明东汉时今湖北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已落后于湖南地区。
两汉以后,自三国以迄于隋统一,在300多年的时间内,南阳盆地的农业经济在整体上呈现出下降的趋势。这首先表现为人口不断减少。东汉时南阳郡领37县,永和元年(140年)有户528551,口2439618④;东汉末董卓之乱时,袁术据南阳,“户口尚数十百万”⑤;至西晋太康初(公元3世纪80年代),在大致相同的地域范围内,著籍户仅有63500,以当时平均每户6.57口计算,也只有417195口⑥;到刘宋大明八年(464年),则仅有32819户、142548口⑦。虽然著籍户口的降低有很多原因,并不能反映出户口的真实情况,但南阳地区人口的大幅度降低却是无可否认的。同时,襄宜平原、随枣走廊、江汉平原以及湘中丘陵地区经济不仅没有衰退,反而有较大的发展。其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1)北方流民大量南来,麋集在以襄阳为中心的汉水中游、以江陵为中心的长江两岸一带,保证了生产的维持与发展。(2)西晋以后,蛮民逐渐由崎岖的丘陵山区向比较平坦的河谷地区移动。出山的蛮族,与汉族人民错居杂处,加强了汉蛮民族之间的经济交往和联系,汉民族的生产技术和文化思想日益进入蛮民社会生活中,促进了蛮族的生产技术和文化素养的提高,更加速了这一地区的开发。在丘陵山区,大量“蛮田”的垦辟可视为蛮族开发山区的主要标志。蛮田大抵与梯田类似⑧,其收获较丰。沈庆之伐沔北诸山蛮时,“蛮田大稔,积谷重岩,未有饥弊”,沈庆之领兵“自冬至春,因粮蛮谷”。史载他一次就掠“牛马七百余头,米粟九万余斛”。⑨足证蛮族农业生产已有一定水平。(3)有关政府特别重视荆楚地区,着意经营,采取各种措施促进本区农业的发展。孙吴与东晋南朝都立都下游,荆楚处于长江中游,向有“分陕”之重;荆楚北部襄宜平原与随枣走廊处于南北对峙的前沿,对于南北政权来说,都是必争之地。因而当时南北政权都极力争夺这个地区,在北驻守重兵。为了支持战争的需要,都非常重视这个地区农业生产的发展。在这三个原因中,北人之南来与蛮族之贡献实为主因。由此也带来荆楚地区经济开发的三个特点:第一,牛耕和铁农具的普遍推广。牛耕和铁农具在西汉时已开始推广,中原流民之南来,加速了推广的进程,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北方先进的耕作技术,从而促进了生产技术的进步。第二,水稻自先秦以来就是荆楚地区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在六朝时期,水稻种植仍然是农业生产的主导方面,同时,旱作麦、粟尤其是小麦的种植因大量北人南迁有所扩大。第三,经济开发的广度进一步拓展。这主要表现为蛮族对丘陵山地的开发。
隋唐统一时期,荆楚地区的经济得到长足的发展,特别是中唐以后,随着北方战乱,大量人口南迁进入荆楚地区,进一步促进了这一地区经济的发展。牛耕逐渐全面普及,稻作生产率不断提高,稻麦复种,土地垦辟,大地产的发展,尤其是农田水利的兴修,都取得了超迈前代的成就。中唐以后湖南崛起为全国重要的粮食基地,不少地方取得了“亩收一钟”的水平。稻作生产的发展加强了农业领域的商品化倾向,商业市镇开始出现,并在荆楚地区的经济生活中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众所周知,以“安史之乱”为契机,我国的经济重心逐渐由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转移,这一转移过程首先是以长江下游地区的全面开发为前提的。从总体上看,唐代荆楚地区的开发程度没有下游三吴地区高,经济地位不如它重要,但在其自身发展史上却有一个重要的转折,即荆楚地区北部南阳盆地在两汉时期所占的优势地位彻底消失,而湘中丘陵、江汉—洞庭平原边缘地带的经济发展则突飞猛进,经济地位呈上升趋势。换言之,在荆楚地区内部,也存在着一个经济重心南移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中国经济重心南移的组成部分,它在唐中后期开始现出端倪,到元明清时期江汉—洞庭平原垸田大兴之后,才逐步完成。
北宋时期,荆楚地区发展较快,但到两宋之际,由于湖北地处宋金战争的前沿,受战争破坏较大,人口稀少,经济发展水平赶不上湖南。元明清时期,在长期统一的局面下,荆楚地区各地方都进入全面开发的阶段。在湖北首先是大量外地移民的移入,加速了江汉平原周围河谷丘陵地的开发。在两宋之际到南宋晚期,一直有不少中原民众经襄阳南下,但因湖北特别是襄阳一带接近边境,留居者往往不多。元灭南宋,统一南北之后,由中原南来的移民更多。特别是到明代前中期,进入今鄂西北郧阳、十堰地区一带的流民至少有几十万以上。另一路移来湖北的,是由下游的皖南、赣西北溯长江,西入鄂东丘陵地,人数也不少。于是到明代中期,湖北除鄂西山区外,基本上结束了南宋时期地广人稀的现象。在湖南,除江西等地移民的大量移入之外,民族融合的不断加速也促进了地区开发与经济发展。唐代和北宋时,湖南大部分地区还是“蛮(今苗、瑶、土家族的前身)族占大多数,汉族主要是在湘江流域及洞庭湖周围的河谷丘陵地。到南宋时,情况已有变化。据《宋史》卷494《夷蛮传》记载,在湖南已屡次发生汉人与蛮人之间的土地纠纷,说明此时汉人已渐进入蛮人居地进行开发和贸易,彼此的杂居关系已有发展。元明时期,外地移民不断进入湘中、湘西的过程,也是与当地蛮族逐步融合的过程。也只有在这种形势下,湘西、湘西南一带的土司于明清时期大规模“改土归流”才成为可能。
在元明清时期,荆楚地区经济开发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垸田的发展。垸田就是圩田,垸与圩都是堤岸的意思,垸亦称堤垸或圩垸。两湖地区垸田的兴起,大致在南宋晚期(13世纪),约迟于长江下游地区的圩田四五百年。垸田盛于明代中后期,比下游约晚二三百年。其原因,首先在于两湖地区总的开发水平比下游一般要差一些,劳动力不很充足,而两湖盆地的面积很大,又深处于长江中游的内地,距海较远,河流比降小,因此解决排涝的技术方面也要困难些。当盆地周围较易开发利用的河谷平原和丘陵地带还未充分利用时,就不可能进行基本建设较艰巨的垸田围垦。所以这里直到明代中叶,湖南、湖北广大地区已经全面开发,人口已经大大增多,劳动力来源已较充足,并且盆地周围地区已开发到一定水平之后,垸田才能大规模发展起来。
垸田大盛之后,两湖平原的水乡、沼泽大量转为高产的耕地,周围地带的人民纷纷移入,结果这里就成为荆楚地区人口最为密集、生产力水平最高的地方,地理面貌因而发生了巨大变化,社会上也开始出现了“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区都成了全国闻名的重要粮仓。同时也应看到,两湖地区的垸田经济起伏很大,远不如长江下游地区稳定,沔阳的民间歌谣所谓“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若得一年收,狗子不吃糯米粥”,正是这一地区的生动写照。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近代。近代江汉平原上的湖群和洞庭湖都在不断缩小,人们不断围垦湖区新淤出的土地,但同时水灾更为频繁,老垸被冲毁淹没有事时有发生。垸田生产在封建生产关系下已达到极限。
清代后期,荆楚地区农业经济的发展渐趋滞缓,囿于传统耕作制度和封建土地关系的束缚,农业生产无论是耕地面积的扩大,或是单位面积产量的提高,都难以负荷人口增长过快所带来的沉重压力,潜在的危机日益激化。人均耕地急剧减少,农村过剩人口显著增多,特别是农业较发达的两湖平原地区,尺土寸壤,无不开垦,土地不足的矛盾已十分突出。因为人口基数过大,粮食消费量越来越大,荆楚地区的粮食输出量逐渐减少,其在全国经济中的地位逐渐降低。同时,山区水土流失日渐加重,而平原湖区的洪涝灾害越来越严重、频繁,给农业经济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鸦片战争以后,外国资本主义逐步深入到中国内地的荆楚地区,大量舶来品源源输入,廉价农副土特产大量输出,以小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为特征的荆楚传统农业经济结构,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一方面,农产商品化和传统农业近代化的进程有所加快,农业生产开始越来越多地受到世界农产品市场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地主剥削仍占据主导地位,农业经济中分散的小农经营方式仍处于绝对优势,这就造就了在内外冲击不断加剧的同时,封建剥削变本加厉,农村社会日趋贫困化,形成农业生产力发展的双重障碍。这一切因素导致近代荆楚农业经济的发展十分缓慢,乃至在很长的时期内处于徘徊或停滞的状态。
注解:
① 西岛定生:《中国经济史研究》中译本(冯佐生、邱茂、黎潮译),农业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166页。
② 牟发松:《唐代长江中游的经济与社会》,武汉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17页。
③ 参阅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甲表3、4。
④ 《续汉书·郡国志四》“南阳郡”下原注。
⑤ 《后汉书》卷75《袁术传》。
⑥ 据《晋书》卷15《地理志下》所载南阳国、顺阳郡、义阳郡3郡国户数合计:户平均口数据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甲表13,“三国、两晋、南北朝的户口数及每户平均口数”,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页。按:这个统计中义阳郡所属义阳县所在的今信阳地区,在东汉时不属南阳郡所辖,因而在与东汉南阳郡相国的地域内的著籍户口还少于此数。
⑦ 据《宋书·州郡志》所载南阳、新野、顺阳、京兆、始平、扶风、南上洛、河南、广平、义成、随阳诸郡国户口数合计得之。
⑧ 樊绰《云南志》(《蛮书》)卷7“云南管内物产”云:“蛮治山田,殊为精好。”向达校注中精辟地论证了所谓“蛮治山田”,就是今之梯田。参阅杨德炳、王延武《魏晋南北朝时期蛮族对长江中游地区开发作用之探讨》,见《古代长江中游的经济开发》,武汉出版社1988年版,第299~317页。
⑨《宋书》卷77《沈庆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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