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阳开始,沿着黔滇公路往西走,在清镇、平坝、安顺、镇宁、紫云、六枝、兴义、普安等地,流行着一种古老的民间戏剧,称为“地戏”。每逢春节期间或七月十五,农村里随处可听到铿锵的锣鼓声,许多人围着一个圈子,从高处往下看地戏。“地戏”的得名,想必是因为它的演出,不是在戏台上,而是在平地上的缘故。由于
观众站在高处看,如果把面具戴在面部,看到的只是头顶,其面目反而看不清楚,所以就将面具戴在额头上,而用一块青纱将脸遮住。再说,没有戏院,在空旷的地方演出,若是用面具挡住了嘴,说唱的效果就会受到很大影响,甚至听不清楚。还有,地戏均是武戏,打打杀杀的很费力气,用面具罩住了脸,眼看不清,又不便出气,是很不方便的。由此看来,在平地演出、面具戴在额头和演武戏,这是地戏给人最粗略的印象。
一般认为,贵州的地戏,源出于明代卫所的军傩,虽不见于当时的文献记载,但这种说法,应当是可信的。因为,首先,自宋以来,在军队中即已盛行军傩,目的在于鼓舞士气,增强战胜敌人的信心,希望在战争中能保全自己、消灭敌人,而且当时就已传入广西。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七载:“桂林傩,自承平时名闻京师,曰静江诸军傩。而所在街巷村落,又自有百姓傩,严身之具甚饰,进退言语咸有可观,视中州装队仗,似优也。推其所以然,益桂人善制戏面,佳者一直万钱,他州贵之。”明代在贵州遍立卫所,滇黔驿道上屯堡星罗棋布,盛行军傩是理所当然的事。其次,明代十分重视坛祀,卫所也不例外,而且因为军旅生活的关系,十分敬重城隍和关帝,每遇作战必隆重祭祀,以壮军心,以求胜利,这大概就是地戏均演武戏的根本原因,戏中主要使用锣和鼓两种打击乐也与此有关,借以表现出征的威武精神。其三,地戏分布的区域,与明代卫所、屯堡的布局基本是一致的,(康熙)《贵州通志》点明了这一点,它说:“土人所在多有之,盖历代之移民,在广顺、新添、新贵者,与军民相通婚姻,岁时礼节皆同。男子向贸易,妇人力耕作。种植时,田歌相对,哀怨可听。首首迎山魈,逐村屯以为傩,男女妆饰如社火,击鼓以唱神歌,所至之家皆饮食之。”
地戏的定型,恐怕是在明末清初。康熙三十一年刊印的《贵州通志》,有一幅《土人跳鬼之图》,图上的地戏场面,与现在看到的情景差不多,有两员武将持大刀对阵,也是一锣一鼓伴奏,旁边围着观看的人。乾隆年间彩绘的《百苗图》中,有一幅《土人图》,装束相貌与“屯堡人”相似,一手拿着武器,另一手拿着面具,并且注明:“岁首扮傩,击鼓以唱神歌。”(道光)《安平县志·风土志》载:“元宵遍张鼓乐,灯火爆竹,扮演故事,有龙灯、狮子灯、花灯、地戏之乐。”这里直截了当地称为“地戏”,并说明了它是“扮演故事”的。(光绪)《普安直隶厅志》载:“上九后数日,夜张灯火,陈百戏,庆元宵。”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傩祭或傩舞,而是“陈百戏”的地戏了。
贵州地戏面具地戏虽然源于军傩,保留着“驱鬼逐疫”、戴面具以及演武戏等特点,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宗教色彩日渐淡化,而世俗的气息日益加浓,或者说,它使人感受到的,已不像傩堂戏那样神秘古怪,而是更加贴近历史、贴近生活、贴近民俗。尽管在地戏演出中,也穿插着“开财门”、“跳神”、“扫扬”一类祭祀活动,也有一些宗教性的礼仪,但它所表演的内容却与宗教无关,几乎都是些历史故事,而面具也趋于写真,犹如京戏的脸谱,看去并不原始,也不古怪,所以,它与傩戏同源异流,近乎于云南澄江的“关索戏”,而与贵州的傩堂戏俨然不同。一言以蔽之,它更多的是“戏”而不是“傩”,“娱人”的成分增加了许多,而“娱神”只残存若干痕迹,对此,古人早有察觉,认为它仅具傩的遗意。
地戏的剧目,几乎都是汉族地区流行的历史故事和历史剧,说明它的确是以内地的移民为载体带进贵州来的。它的剧目,主要有《封神演义》、《大破铁阳》、《东周列国志》、《楚汉相争》、《三国演义》、《大反东山》、《四马投唐》、《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郭子仪征西》、《残唐》、《二下南唐》、《九转河东》、《八虎闯幽州》、《五虎平南》、《五虎平西》、《岳飞传》、《岳雷扫北》等等。从这些剧目中,可以看出3个不可忽视的特点:第一,它没有《梁祝哀史》或《红楼梦》之类的文戏,专演武戏,足证它是由军户带来的;第二,所演的剧目,绝大部分是元代以前的,偶尔有几出明代的历史剧如《英烈传》和《沈应龙征西》,说明它系由明代传入,至于没有元代的戏,恐怕是因明朝系反元起家的缘故;第三,在演出中,往往删去失败的情节,如演三国就没有关云长败走麦城之事,演《说岳》就没有岳飞在风波亭遇害,这是军人心理活动的反映,他们希望胜利,特别忌讳失败,所以戏中也就“报喜不报忧”了。戏本均为说唱形式,唱词以七言叙事诗为主,杂以十言或五言的句子和道白,音韵平和,琅琅上口,但并不像元曲、明清传奇或京戏那样文雅,比较通俗易懂,有时也是半文半白的,这里留下了时代的烙印,也反映了民间文学的特点。
唱腔近乎当地的山歌和花灯调,简单、朴质,有平调、喜调、悲调之分,而以平调为主,间或有“传十字”(以十字句表书信)、“咏诗”和“对白”。音阶高亢,又近乎川剧的高腔,显示了军人的气质。演唱时,有的是7字句,上句由演员唱,下句后3字由大家和,有的则在唱完两句之后由他人重复末尾3字,还加上“哟嗬嗬”的帮腔,富有节奏感,与弋阳腔较为接近。只用一锣一鼓伴奏,这与军旅的鸣金击鼓有关,鼓点与唱腔和武打动作相配合,有“传十字”、“催战鼓”、“行军鼓”、“聚将鼓”、“咏诗鼓”等打法,随着剧情的发展,时而如疾风暴雨,时而又如雨过天晴,一张一弛,快慢有致,富有军乐感和战斗气氛。
戏既然是武戏,每场必打,因而武打在剧中占有突出地位。武打分为将与兵两个套路,体现“兵对兵,将对将”的思想。将的武艺比兵自然要高超得多,所以招式也较为复杂。武打的程式有许多种,如:披刀在手、双手握球、四门开锁、刺四门、打背包、刺咽喉、单比棍、双比棍、理三刀、围城刀、大砍三刀、洗刀、顺刀、提刀、夹刀、飞刀、拖刀、公鸡打架、抛枪、架枪、压枪、挑枪、杀转枪、打黄金棍,还有空拳对打、扭脖筋、左右栽等徒手动作,有二步半、出马门、行军步、参拜步、女碎步、男大步等步法,充分显示出武戏的特点,显示出军人的气概。
地戏的角色,不像京戏那样分为生、旦、净、丑、末,而是分为文将、武将、老将、少将、女将,另外还有道人、丑角、小军及动物等角色。武将是剧中的主角,最受重视。不过,请不要误会,地戏中的女将,包括丫环、小姐,都不是女演员,而由男演员装扮。道人是个专门的行当,有铁板道人、飞钵道人、鸡嘴道人、鱼嘴道人、乌龟道人、水牛道人等名目,法力无边,有出奇制胜之功,对剧情的发展有重要作用。丑角称为“老歪”,滑稽可笑,台词和动作凭演员临场发挥,增加欢乐气氛。小军多由小孩扮演,出场机会多而动作较简单,随意性很大。剧中的动物,如白虎、呼雷豹、赤兔马,也由人扮演。
地戏也和傩戏一样,最有特色的莫过于面具,它是地戏的标志,也是地戏的灵魂所在。面具通常是用丁木或者杨木做成的,数量的多少取决于剧中人物,每台戏都有一堂脸子,因此,每个戏班里,少则四五十面,多则百余面,造型极其丰富,是刻画人物性格和表现人物身份的重要手段。但地戏面具与傩戏面具的风格迥然不同,造型、色调及技术处理上都有其特征。地戏都在平地演出,而观众却是站在高处观看,因而面具不是戴在脸上,而是戴在额头,其体积比人的面部略小一些。把面具戴在头上还可能是因地戏多武戏,动作多而且运动量大,把脸全部罩住势必影响活动与呼吸。既然地戏面具没有将脸遮住,所以也用不着在面具上开出眼孔、鼻孔和嘴,只须雕刻出它们的形状。但既然戴上面具就不再是原来的“我”,而是鬼神的化身,演员的真面目又不允许外露,所以必须罩上一层青纱,演员透过青纱向外张望。地戏演的多是武戏,头盔特别重要,有尖盔、如意盔、凤翅盔等多种形式,盔上有龙凤、星宿、吉祥如意之类的装饰,男将一般饰龙,女将饰凤及花卉、蝴蝶,神仙加星宿,并根据人物特点加上某种标志,如薛仁贵的头盔饰虎,薛丁山饰金童,樊梨花饰玉女,程咬金饰蝙蝠。头盔与面部,在雕刻上往往是连在一起的,实际上是面具的一部分。面具如果需要配胡须的,便用麻丝或棕毛制成,安装在面具上。由于地戏娱神的成分显著减少,而娱人的成分明显增多,演的又多半是《封神榜》、《楚汉相争》、《三国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杨家将》、《说岳》之类历史剧,因而世俗化的倾向十分明显,这就决定了它的造型必然是以写实为主。当然,为了演出效果,五官也要有必要的夸张,但多半不采用像傩戏面具那样过多的变形手法,各部的比例与人面各部较为接近,其五官形状、位置、大小与常人相当。